■张攻非
上海的革命形势已经发生了不可逆转的变化。我们回到戏剧学院,学院成立了造反组织,第一批竖旗帜的多为舞台美术系的学生。舞美系教室是学校最东边的一幢灰色砖木小楼,造反组织取名“革命楼”。
造反派动不动就在礼堂开批斗会。礼堂的最后一排坐着等待挨批的老师们。造反派在舞台上点名,点到的马上起立,从观众席过道急奔台上低头认罪。赵铭彝老师曾是三十年代上海左翼联盟的领导人之一,他年纪大了,又瘦又小的身体还佝偻着腰。喊到他的名字时,他浑身抖动窜向过道,后面的造反派挥舞皮带像赶牲口似的呵呵叫着,竟引发全场的哄笑。这样的恶作剧也叫革命?我无法忍受下去,疾愤退出会场。道德层面上的厌恶和对文化革命不文化的不理解,驱使我准备离校出走串联。
1966年11月初,我和戏曲学校7个学生组成一个小分队,计划沿公路从上海步行串联到井冈山。当时全国已经掀起大串联的浪潮。大连学生徒步进京的“革命行动”得到毛主席的肯定,步行串联成了时髦。我们按照印好的地图计算行程,每天行军约80里。一路虽然辛苦磨练,但毕竟天上没有飞机,前面没有埋伏,后面没有追兵,“行军”艰苦而顺当快乐。走了50天,行程1800里,我们到南昌休整。元旦刚过,一场大雪封住了公路,上井岗山是不可能了。下一步该往哪儿走?
1967年1月9日的早晨,宿营地的喇叭分贝特别地高,连续播放毛主席支持上海市工总司等32个革命造反组织的消息。我们这几个,毫不隐讳自己是保皇派的人,一下子惊呆了。惊呆的是我们没有听毛主席的话,我们的革命大方向错了。从小受的教育是听党的话,听毛主席的话。今天毛主席说造反有理,我们陷入了理不清“理”的痛苦中。但我们还是一起做出决定,立即返回上海,修正思想的偏差。1月11日,火车一日千里行,去时走50天的路,随滚滚车轮,十几个小时“滚回上海”。
我回到戏校,一进校门就被直接带进批斗会场。台上站立、低头、挂黑牌的有7个当权派和反动学术权威,马博敏是团委书记,站在第七的位置。第八的位置挨着了我。批判的原因很奇怪:戏剧学院派七个学生到戏校工作组,为什么胡野禽向文化局打报告单单要留你?所以我胸前黑牌上写的罪名是,胡野禽的忠实走狗。我被关了一夜,大概实在摊不出什么具体“罪行”,第二天被释放了。
我的个性决定了我是时的角色。黑白突然的逆转,理性上弯子转过来了;感情的弯却怎么也难扭转,我当了“逍遥派”。虽然在当时看似权势压顶的造反派有层层组织,但人人都拿着“造反有理”的盾牌,谁也不服谁管,逍遥派活动的空间反而很大。我一人去过江宁路上的人民电器厂当搬运工,也与同学合作创作控诉恶霸地主的《收租院》剧本。胸中淤积的对造反派的不满,从唱词中宣泄出来。
到了10月间,我无法逍遥下去了。学校三天两头播放江青等中央文革小组领导接见红卫兵讲话的录音。一天,我听到一个熟悉的名字:郑公盾。郑公盾是我父亲几十年的朋友,“文革”前任《红旗》杂志编委。江青说,郑公盾是我们中央文革文艺组的副组长啦!仅隔几天,还是听录音讲话,还是江青宣布:郑公盾是美国特务,把他抓起来!
郑叔叔的被捕入狱,引起我很大的不安。我担心父亲的处境了。
11月,又听到两件让我震惊的事。一是孙起孟伯伯被关进了秦城监狱;二是阎宝航伯伯接着也被关进了秦城监狱。他们都是长期在周总理领导下工作,与我父亲是30年代起共同战斗的挚友。他们的遭遇,都关联当时很大声势的“清理阶级队伍”运动。上海的《解放日报》《文汇报》已由造反派夺权掌权。作为学生,我们当时看不到报纸,新闻来源就是听广播播送《文汇报》消息。广播的开头语千篇一律是“报告特大喜讯”,内容或是毛主席最新指示;或是“阶级斗争的重大胜利”。因为心中沉积不安,广播一报开头语,我顿时心惊肉跳。一天,中央颁布的《公安六条》广播了,内容规定了清理阶级队伍,划分历史反革命的标准。这个规定与我家有什么关系呢?
抗日战争时期的“全国慰劳抗日将士委员会”,副会长谷正纲是国民党要员,社会调查部部长。慰劳会人员都在社会调查部里支薪,我父亲是按社会部专员名义领薪。而公安六条规定,社会部专员按历史反革命论处。我一听就感觉要坏事,父亲要大祸临头了。但我猜想父亲不会像我这样慌乱,因为他非常清楚,对他的任命,是周总理亲自批准的。我去信问家里,妈妈说情况还正常,父亲每天照老样子上班。回过头去忆及当年,我们还真是心存侥幸,不知恶魔会突然而至。
(选载九)
(《命运记忆》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