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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摘报 2018年07月07日 星期六

    碗花糕

    《 文摘报 》( 2018年07月07日   02 版)

        小时候,一年到头,最欢乐的日子要算是旧历除夕了。

        父母膝下原有一女三男,早几年,姐姐和二哥相继去世。大哥、大嫂都长我二十岁,他们成婚时,我才一岁多。大哥在外做瓦工,一年难得回家几次,但是,旧历年、中秋节却绝无例外地必然赶回来。到家后,第一件事是先给水缸满满地挑上几担水,然后再劈上一小垛劈柴。到了除夕之夜,先帮我的嫂嫂剁好饺馅,然后就盘腿上炕,陪着祖母和父亲、母亲玩纸牌。剩下的置办夜餐的活,就由嫂嫂全包了。

        我是个“自由民”,屋里屋外乱跑。但在多数情况下,是听从嫂嫂的调遣。在我的心目中,她就是戏台上头戴花翎、横刀立马的大元帅。到了亥时正点,大哥领着我到外面去放鞭炮,这边饺子也包得差不多了。我们回屋一看,嫂嫂正在往锅里下饺子。估摸着已经煮熟了,母亲便在屋里大声地问上一句:“煮挣了没有?”嫂嫂一定回答:“挣了。”母亲听了,格外高兴,她要的就是这一句话。意味着赚钱,意味着发财。

        我印象最深的,还是嫂嫂蒸的“碗花糕”。她有个舅爷,在京城某王府的膳房里混过两年手艺,别的没学会,但做一种蒸糕却是出色当行。一个面团是嫂嫂事先和好的,经过发酵,再加上一些黄豆面,搅拌两个鸡蛋和一点点白糖,上锅蒸好。吃起来又甜又香,外鲜里嫩。家中每人分尝一块,其余的全都由我吃了。

        关于嫂嫂的相貌、模样,我至今也说不清楚。在孩子的心目中,似乎没有俊丑的区分,只有“笑面”或者“愁面”的感觉。嫂嫂生成一张笑脸,两道眉毛弯弯的,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总带着盈盈笑意。不管我遇到怎样不快活的事,比如,心爱的小鸡雏被大狸猫捕吃了,赶庙会母亲拿不出钱来为我买彩塑的小泥人,只要看到嫂嫂那一双笑眼,便一天云彩全散了,即使正在哭闹着,只要嫂嫂把我抱起来,立刻就会破涕为笑。

        待我长到四五岁时,嫂嫂就常常引逗我做些惹人发笑的事。记得一个大年三十晚上,嫂嫂叫我到西院去,向堂嫂借枕头。堂嫂问:“谁让你来借的?”我说:“我嫂。”结果,在一片哄然笑闹中被堂嫂“骂”了出来。原来,旧俗:年三十晚上到谁家去借枕头,等于要和人家的媳妇睡觉。这都是嫂嫂让我出洋相,有意地捉弄我,拿我开心。

        在我五岁这年,中秋节刚过,回家休假的大哥突然染上了疟疾,几天下来也不见好转。父亲从镇上请来一位安姓的中医,把过脉之后,说怕是已经转成了伤寒,于是,开出了一个药方。谁知我大哥遇到的是一个“杀人不用刀”的庸医,由于错下了药,第二天就死去了。人们都说,这种病即使不看医生,几天过后也会逐渐痊复的。父亲根本不相信,那么健壮的一个小伙子,眼看着生命就完结了。在床上停放了两整天,他和嫂嫂不合眼地枯守着。最后,由于天气热,实在放不住了,只好入殓。由于悲伤过度,母亲和嫂嫂双双地病倒了,原来雍雍乐乐、笑语欢腾的场面再也见不到了。

        冬去春来,天气还没有完全变暖,嫂嫂便换了一身月白色的衣服,似乎一下子苍老了许多。其实,这时她不过二十五六岁。父亲正筹划着送我到私塾里读书。嫂嫂一连几天,起早睡晚,忙着给我缝制新衣,还做了两次“碗花糕”。不知为什么,吃起来总觉着味道不及过去了。母亲看她一天天瘦削下来,说是太劳累了,劝她停下来歇歇。她说,等小弟再大一点,娶了媳妇,我们家就好了。

        嫂嫂的归宿问题,成了两位老人的一块心病。一天夜间,父亲和母亲说,不能看着二十几岁的人这样守着我们。第二天,父亲去了嫂嫂的娘家,随后,又把嫂嫂叫过去了,同她母亲一道,软一阵硬一阵,做她的思想工作。终归是“胳膊拧不过大腿”,嫂嫂勉强地同意改嫁了。两个月后,嫁到二十里外的郭泡屯。

        我们那一带的风俗,寡妇改嫁,叫“出水”。一般都悄没声的,不举行婚礼,也不坐娶亲轿,而是由娘家的姐妹或者嫂嫂陪伴着,送上事先等在村头的婆家的大车。那一天,为了怕我伤心,嫂嫂是趁着我上学,悄悄地溜出大门的。

        午间回家,发现嫂嫂不在了,我问母亲,母亲也不吱声,只是默默地揭开锅,说是嫂嫂留给我的,原来是一块“碗花糕”,盛在浅花瓷碗里。我知道,这是最后一次吃这种蒸糕了,泪水刷刷地流下,无论如何也不能下咽。

        后来,我进县城、省城读书,又长期在外工作,再也难以见上嫂嫂一面了。由于早年丧痛,又兼过分劳累,听说她身体一直不好。一次,我回去探家,听母亲说,嫂嫂去世了。就这样,我再也见不到我的嫂嫂了。

        (《我的三个弟弟 做大哥的人》王充闾 人民文学出版社2017年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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