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长华
萧先生八十多岁时身体还很好,腿脚利落,腰板不塌。他的长寿之道有三:饮食清淡,经常步行,问心无愧。
萧老自奉甚薄。他到天津去演戏,自备伙食。一棵白菜,两刀切四爿,一顿吃四分之一。餐餐如此:窝头,熬白菜。”
萧先生从不坐车,上哪儿去,都是地下走。早年在宫里“当差”,上颐和园去唱戏,也都是走着去,走着回来。从城里到颐和园,少说也有三十里。北京人说:走为百练之祖,是一点不错的。
萧先生一辈子挣的钱不少,都为别人花了。他买了几处“义地”,是专为死后没有葬身之所的穷苦的同行预备的。有唱戏的“苦哈哈”,死了老人,办不了事,到萧先生那儿,磕一个头报丧,萧先生问:“你估摸着,大概其得多少钱,才能把事办了哇?”一面就开箱子取钱。
赞曰:窝头白菜,寡欲步行。问心无愧,人间寿星。
姜妙香
姜先生真是温柔敦厚到了家了。
他的学生上他家去,他总是站起来,双手当胸捏着扇子,微微躬着身子:“您来啦!”临走时,一定送出大门。
姜先生从不争戏。向来梅兰芳演《奇双会》都是他的赵宠。偶尔俞振飞也陪梅先生唱,赵宠就是俞的。管事的说:“姜先生,您来个保童。”——“哎好好好。”有时叶盛兰也陪梅先生唱。“姜先生,您来个保童。”——“哎好好好。”
姜先生有一次遇见了劫道的,那是敌伪的时候。姜先生拿了“戏份儿”回家。那会儿唱戏都是当天开份儿,戏打住了,管事的就把份儿分好了。姜先生这天赶了两“包”,华乐和长安。冬天,他坐在洋车里,前面挂着棉布帘。“站住!把身上的钱都拿出来!”——他也不知道里面是谁。姜先生不慌不忙地下了车,从左边口袋里掏出一沓钞票,从右边又掏出了一沓。“这是我今儿的戏份儿。这是华乐的,这是长安的。都在这儿,一个不少。您点点。”
那位不知点了没有。想来大概是没有。
先生有一次似乎是生气了。“文化大革命”,红卫兵上姜先生家去抄家,抄出一双尖头皮鞋,当场把鞋尖给他剁了。姜先生把这双剁了尖、张着大嘴的鞋放在一个显眼的地方。有人来的时候,就指指,摇头。
赞曰:温柔敦厚,有何不好?“文革”英雄,愧对此老。
贯盛吉
在京剧的丑角里,贯盛吉的格调是比较高的。他的表演,自成一格,人称“贯派”。他是个“冷面小丑”,并不存心逗人乐,他的“哏”是淡淡的,在使人哄然一笑后,还能想想,还能回味。不但在台上,在生活里,贯盛吉也是这么逗。临死了,还逗。
他死的时候,才四十岁。他死于心脏病,病了很长时间。家里人知道他的病不治了,已经为他准备了后事,买了“装裹”——即寿衣。他有一天叫家里人给他穿戴起来。都穿齐全了,说:“给我拿个镜子来。”他照照镜子:“唔,就这德行呀!”
有一天,他很不好了,家里忙着,怕他今天过不去。他瓮声瓮气地说:“你们别忙。今儿我不走。今儿外面下雨,我没有伞。”
一个人能够病危的时候还能保持生气盎然的幽默感,能够拿死来“开逗”,真是不容易。
赞曰:拿死开逗,滑稽之雄。虽东方朔,无此优容。
郝寿臣
郝老受聘为北京市戏校校长。就职的那天,对学生讲话。他拿着秘书替他写好的稿子,讲了一气。讲到要知道旧社会的苦,才知道新社会的甜。旧社会的梨园行,不养小,不养老。多少艺人,唱了一辈子戏,临了是倒卧街头,冻饿而死。说到这里,郝校长非常激动,一手高举讲稿,一手指着讲稿,说:“同学们,他说的真对呀!”
本来嘛,讲稿是秘书捉刀,这是明摆着的事。自己戳穿,有什么丢人?这正是前辈的不可及处:老老实实,不装门面。许多大干部作大报告,在台上手舞足蹈,口若悬河,其实都应该学学郝老,在适当的时候,用手指指秘书所拟讲稿,说:“同志们!他说得真对呀!”
赞曰:人为立言,己不居功。老老实实,古道可风。
(选载三)
(《说戏》汪曾祺 山东画报出版社2018年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