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凤霞
我写过很多小故事,内容都是写演员抽上大烟白面,最后落泊潦倒死在街头,被收尸车拉走。收尸车就是木轮大排子车,旧社会一到冬天就有收尸车沿街收尸。
记得刚唱戏,在天津南市聚华戏院,大烟馆、白面店一家挨一家。演员小侠松是戏院台柱子,他在台上演《解毒大观》,劝人不要吸毒。可是在台下,他是吸毒的白面鬼。睡在后台墙角,地上铺上稻草,盖演戏用的布城道具布。用一个破罐头盒当锅也当碗,在后台炉子上煮点儿杂合面粥的菜叶子汤。这地方又脏又臭,老鼠成群,虱子成串。
当时聚华是南市有名的评剧戏园子,很多好演员都在这里唱过。李玉山师叔唱小生,精明能干,爱干净,有空就教导我们:“做人要正,唱戏有板儿。可是难逃小日本的白面馆……”
有一天,师叔把我拉到一边,小声告诉我:“朱胖子说了,快封箱了,不等过年就把侠松赶出后台!他呀,是武大郎服毒——服也死不服也死呀!”
戏班一封箱,前后台清锅冷灶,西北风刮着,人们都各自回家准备过年了,小侠松一人真可怜!我看看四周没人,就蹲在他面前用商量的口气对他说:“松叔,您可应当把这口嗜好戒了,大伙都为您着急了,可别再抽了,更不能再扎了。老板要赶您走,您唱戏多好哇!”小侠松却对我说:“得了!谁死填谁的坑,我有这口嗜好谁管得着!唱戏的在这不干就在那里干,哪死哪埋!”我说:“您看封箱了,再开戏是年初一,您也过个干干净净的年吧!把您这身棉衣拆洗拆洗,理个头,刮个脸,您也是这个戏院的角儿呀!”他听了我的话高兴了,也因为刚刚抽完白面很有精神,把一身棉衣脱下来,用布裹起身子围在后台炉子旁边。
我把小侠松一身破棉衣用戏报纸包着,拿出后台,撒开腿往家跑。但到了家我不敢把这包衣服拿进屋,因为虱子太多,又脏又味儿,进屋会臭气熏人。把包放在院里柴垛下边,用开水烫了,杀虱子。母亲一向愿意帮人,一边埋怨我,可又帮我拆洗,还添上过年的好棉花。背着父亲,临走塞给我几个钱说:“你交给小侠松让他理发,刮个脸。”初一开戏,小侠松果然干干净净,白面抽足了,也有精神,见人就拱手,说:“发财!”朱胖子本想把他赶出后台,可看他干干净净,就笑着说:“呵!侠松今天真像个过年样啊!”小侠松马上讨好地请安,嬉皮笑脸接上下句说:“财主哇,您出门见喜大王宝哇!”
起初小侠松躺在后台抽白面,那身破棉衣露着棉花,没人理睬。这回穿上干净棉衣了,他一出后台,就被那些太太、小姐包围了。可小侠松有个毛病,一富余就摆架子闹脾气,唱戏说乐队不好,同台说演员配合得不好。不多久,又没人理睬他了,他就一个人拼命吸毒。
新年后没有几天,小侠松又躺在稻草堆上连抽带扎。最后还是被朱胖子赶出来了,因为他已经吸毒吸得快死了。最后死在“三不管”,被拉尸车拉走了。
说回李玉山师叔,去跳舞场、下饭店,和妓女打牌、和小姐太太们捧角儿,李玉山的应酬多,精力不够、唱戏没气力、上台没精神了。从烟酒不动,到抽上美丽牌香烟,大伙说:“因为是美人送的。”不久,又抽上大烟吸上白面了,李玉山自己打了自己的嘴巴。
以前李玉山上场,大领、小袖、靴子底的“三白”很讲究,永远洗得干干净净。染上嗜好了,大领不洗了,小袖黑得像搌布头子,唱小生的不理发,露出鬓角,像两把刷子。唱《打狗劝夫》,他跪在当中,张氏劝说一段唱,他居然睡着了。惹得主演下场大哭。
李玉山这要强要好的人变了。他躺在小侠松那块铺稻草的地上,瘦得像个鬼,西装、皮鞋、领带不见了。那些捧他的太太小姐、舞女、名妓都不着面了。打哈欠、咳嗽、吐血,那副可怜样就甭提了。
唱戏的一进腊月算是背月,腊月廿三封箱就一个钱不挣了。一天下午我去师傅家,一进胡同口看见李玉山师叔身上穿得很单薄,双手抱着肩,冻得红鼻子红眼,靠着墙角打哆嗦。我赶紧凑到他面前说:“玉山师叔,我这里有烫面饺,您先吃,我再去买。”李玉山并不想吃,摇着头说:“天津的狗不理包子、增兴德的烫面饺子都救不了你玉山叔的命啊!”他说着向我伸出双手要钱。天津女孩过年了,自己都把攒的钱拿去买红绒花,我正好身上有钱准备去买花。于是把口袋翻了底儿,全部给了玉山叔。师傅知道了这件事,狠狠地痛骂了我一顿,说是这种人可怜不得,他拿了钱进了白面馆,只是早死几天。果然在大雪夜里,李玉山被大雪压身,毒瘾发作之下冻死在四箴里。
(《美在天真 新凤霞自述》山东画报出版社2017年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