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乡

《文摘报》（ 2018年06月23日 07 版）

■普玄

大年三十的晚上，我开着车，带着我患有孤独症的儿子，从汉水下游的江汉平原告别我的女儿和女儿的妈妈，朝汉水中游的老家赶。我要在这个除夕的夜里，把我的儿子送到一个能过年的地方，这个地方就是奶奶的家。

我没想到这是一趟生命之旅。

出发的时候是晚上七点多，天空上还在飘着零星雪花。汽车开过潜江市、仙桃市，开到历史上有名的茶圣陆羽的故乡天门市路段的时候，车身有些飘。车外的风太大了，影响了汽车前进的方向。车开到京山县境内，地势从江汉平原一下子过渡到大洪山南麓，高速公路直接插入山林腹地，山势突然间险恶起来，我惊骇得一下子坐直身子，我儿子也一下子坐直身子。汽车拐上京山县境内大洪山区，几乎没有缓坡余脉。高速上开始起雾，我儿子突然尖叫。我的汗毛直竖，边开车边喊儿子：安静点！安静点！别说话！不能说话！

这个时候不能有任何声音来干扰我，我的眼睛马上分辨不清路了。大团的雾越来越重，把高速公路之间的栏杆模糊了。我们像在雾海中穿行。我已经看不清两边的栏杆，稍微马虎一点，我们很可能车毁人亡。我注意到高速公路中间有一条白线，我盯着这条白线，一遍一遍告诫自己：慢一点，慢一点。我们的汽车拐进弧形大弯的时候，一股浓雾如同洪水一样从山谷涌出来，直接将我的车身淹没。对面的山影扑过来，呈倒塌的姿势，朝车身前面倾斜。我的儿子大声尖叫，突然袭击我的方向盘！我的车头晃了一下，差一点撞到高速公路中间的栏杆。我浑身的毛孔炸开了。

陈正轩！

我除了喊他的名字，不敢多说一句话，但是他并不理会。我想伸出右手推开他，但是我的左手单独不敢掌方向盘。在那种大雾之中，如海的大雾之中，两只手握方向盘都胆战心惊。我儿子嘴里面混乱地呜咽，他似乎想夺方向盘，又有点不敢。他去撞前面的挡风玻璃，他用手去抓前面的引擎台。我在那一瞬间看见了阎罗殿和黑白无常。

在一个弧形弯道的缓坡，汽车靠右变向，在浓雾中缓缓停下。

我首先打开应急灯，然后看看儿子，惊恐还留在他脸上，他还在低声呜呜地吼叫。我打开车门下车到外面查看，长长的弯道，左面迎山是陡坡，右边坡下是悬崖。山势险恶，风很大，一朵一朵的大块状雾四周弥漫。这里不是久留之地。我和孩子商量。我知道他听不懂，但是听不懂也要商量，否则这后面的路没有办法走。要尽快离开这个凶险之地。

我说，陈正轩，你要听话。奶奶正在等你回家过年。

他不理睬我，不管我说什么话他都低声呜呜呜。

我重新启动汽车准备走。我刚刚启动，我儿子就朝方向盘上扑。他的手紧紧抓着方向盘，使劲拉都拉不开。我赶紧熄火，孩子显然走怕了，我其实也不敢走了，但是如果不走怎么办？停在马路过一夜吗？就是要停，也不能停在这个地势险恶浓雾弥漫的斜坡下面啊。我决定还是要走。启动汽车的时候，他又扑上来。我愤怒了，腾开手，照他额头和脸开始打。我失控了，我成了一个疯子，一个恶魔。我不知道打了儿子多少耳光。他的额头上，脸上，全是手印子。他看着我，眼泪汪汪地看着我。

我一瞬间明白了一件事。

在湖北咸宁的崇阳县，曾经发生过一起父亲杀死孤独症儿子的案件。他杀了人之后并不跑，他的女人报案之后，他束手就擒，并且要求法院尽快枪毙自己。我举着手打完儿子之后，一下子明白了那个父亲。他举的是铁锹，我举的是巴掌，如此而已。

我的手掌举在空中，我的眼泪流下来。

孩子挨了打，不知道该怎么办，他流着泪看了我一阵之后，突然开始咬右手的指头。

汽车重新启动上路。儿子在后面叫。他的叫声不像此前那么尖锐。

听话！

听话，他跟着说。

你别动！

你别动，他又跟着含糊不清地说。

我儿子跟着我说话，这激发了我的灵感。在浓雾弥漫的大洪山区，孩子在后面不要有任何动作。我没有时间和精力再管他，我不能分一点心。

陈正轩你好！

陈正轩你好！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