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和她孤独症的孙子

    ■普玄

    过年前的某一个日子，七十八岁的奶奶常五姐开始打扫屋子，迎接她十八岁的孙子从遥远的地方赶回老家，等他回来过年。

    她的孙子得了一种不会说话的怪病，这种病她原来没有听说过。她不相信她那个高额头大眼睛皮肤白皙招人喜欢的孙子是一个残疾。因为她对残疾太熟悉了，她一辈子都在和残疾打交道。

    她和她孙子这么大，也是十八岁的时候，嫁给了一个跛脚的残疾人。她和这个残疾人共同生活了五十八年，生育了六个孩子。他们的六个孩子中，有五个考上了大学，有一个在美国哈佛大学当教授，有一个在省城当教授，还有一个是作家。她的六个孩子中，还有一个残疾。

    孙子出生的时候，功成名就的奶奶赶到省城，这是第三代第一个男孩子，高兴让她冲昏了头脑。虎头虎脑的孙子一岁多过年随爸爸回老家一次，两岁多又回来一次，奶奶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孙子三岁多的时候，奶奶突然得到消息，孙子得了一种叫孤独症的病不说，儿子和媳妇还离婚了。奶奶不明白什么孤独症，她只知道好端端的孙子现在还不会说话，而且她的儿子和孙子现在连家都没有了。

    孩子病成这个样子，为什么还要离婚？她厉声问儿子。

    儿子垂着头不吭声。这种事情，一句两句，说得清楚吗？

    看这个病要多少钱？她问。

    儿子算了半天，没算出准确数字。根据事后统计，奶奶的这个孙子从2001年确诊后治疗开始，每年的花费在十五万左右。

    你现在有多少钱？奶奶问儿子。

    儿子继续垂着头。当时他存款不足一万元，每月工资不足四千元。

    奶奶当天搂着孙子在方桌上睡。这间临时租来的房间里只有一张床，儿子让她在床上睡，她不睡。她在方桌上搂着孙子，陷入深深的自责中。她觉得孙子到今天才确诊，她这个当奶奶的是有责任的。

    她是有过教训的呀！

    1965年，当时全国性预防天花和麻疹，乡村的赤脚医生们赶到县医院培训一周，然后背上成箱的链霉素回到乡村，乡村里的孩子们，排成队，一个一个到赤脚医生那里去打针。奶奶当时不到二十三岁，她带着不到两岁的大儿子去打针。大儿子挨了一针后，躺在地上不停地哭，她怎么都哄不住。她没有想到这一针影响了她儿子一生。

    奶奶的大儿子长大后，一直说话不清。直到他十岁，才查出病因，那一针把儿子打聋了。那时已经晚了，终身残疾。奶奶没想到这样的命运几十年以后会重新上演，会落到她的孙子头上。

    奶奶睡在方桌上，怀里搂着孙子。她一夜没睡。她想起几十年前她的大儿子确诊的那个晚上，她在汉水边走着，一根一根要烟吃。当时是1973年，三十二岁的她己经有四个孩子，丈夫被打成“现行反革命”，她每天在生产队挣八个工分，她的孩子们每个月二十一斤口粮。现在，这个得孤独症的孙子会给他爸爸带来什么呢？

    为了给得了孤独症的孙子治病，奶奶的第三个孩子——孤独症孩子的爸爸拼上了命，这是奶奶预料中的事。儿子原先在一个报社当记者，靠工资和拉广告赚钱，但是这个钱远远不够身后紧紧追着的老虎吃，这个吃钱的老虎，就是孙子身上的孤独症。儿子开始边上班边在外面兼职开公司。奶奶每次见儿子，都听他喊累。

    奶奶在一个孤独症培训中心附近，租着房子带孙子。她儿子住汉口，每次儿子打电话来问孤独症孙子的情况，她都说好、不错、听话、有进步、可以。直到那一回，孙子把她撞翻在地。

    那一天下雨，屋子里逼仄闷热，患有孤独症的孙子那天受天气影响，情绪烦躁，开始咬自己的指头。奶奶去阻拦孙子，想把他的指头从嘴里拿出来，她没有想到指头在他的嘴里咬那么紧。她左拉右扯，把孙子搞焦躁了，孙子转头咬她的指头。她把手一甩，没有让孙子咬住她，但是焦躁的孙子却一头撞倒她，奶奶仰面倒在水泥地上，水泥地板把奶奶的头撞晕了。奶奶躺在地上，半天起不来。

    这个患有孤独症的孩子想说话，他内心有一团火，但是这团火闷在心里，燃烧不出来。语言就是心的火。一个人三天不说话就想发疯狂吼，这孩子却天天说不了话。他能不发疯吗？

    奶奶躺在地上不能动，她心疼可怜自己这个孙子。

    （选载三）

    （《疼痛吧指头》长江文艺出版社2018年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