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攻非
谁都不情愿参与的人为的教改,寿期仅几个月。想闹腾的人还有,但当更大问题摆在社会面前的时候,他们不得不偃旗息鼓。1960年,自然灾害降临了。
首先是师生食堂发生了变化。主食白面馒头不见了,玉米面窝头成为稀客,粗糙难咽的黑面窝头是餐桌的主角。北京1960年的春天,满大街的榆树上长的榆树叶,家家户户去采摘。学校食堂菜盆里的榆钱儿,都是发动群众摇树竿挑的战利品。那年头,面临食不果腹以及苏修切断援助、美帝封锁造成的巨大困境,从小孩到大人到老人,没听见叫苦的。为国分忧,共渡难关是所有人气壮山河的决心。
随着困难的加深,社会开始粮食定量。我们讨论标准时,个个争先恐后斤斤计较要求降低。最后自己制定了每月27斤的限度。学校传达中央领导的意见:中学生正是长身体的时候,粮食定量不能太低,中央要求给每人每月定量34斤。
我父亲在自然灾害时期,发有一张乙级供应证。每月有5斤油、5斤肉、10斤黄豆,另有一条烟一瓶酒,可到专店购买。我小学就会喝酒了。10岁时,父亲带我到住西便门国务院宿舍的阎宝航家。吃饭的时候,阎伯伯让在我餐具前放个酒杯。父亲说,他还小,不会喝酒。阎伯伯拦住父亲撤杯的手,拿起茅台酒瓶给我倒个满杯。
在中国革命的史册上,记载着阎宝航传奇的英雄业绩。希特勒进攻苏联,日军偷袭珍珠港,都是他最先获得情报报告了斯大林和罗斯福。而他更大的贡献是,雅尔塔会议决定二战最后一仗,由苏联红军进攻日本关东军。关东军有百万之众,是日本最精锐的部队,侵占东北14年,修筑了极坚固的防御工事。阎伯伯竟然获取到关东军的详尽布防图纸,使苏军在一周内摧枯拉朽全歼日军,避免了反法西斯阵营的重大牺牲。与英雄喝酒是多大的荣耀?我站起身举起杯一饮而尽。阎伯伯高兴了,又同我连干两杯。
平日里,父亲补贴的食品,母亲对孩子严格把控,我们一日三餐都在学校搭伙,只有周日晚一顿,可以回家沾光。父亲出席全国政协会议期间,也是我们家孩子的开心日子。大会规定,委员每餐可以带一个孩子入座。有天我随父亲走进民族饭店,同桌有白杨和秦怡。她们看我一口口连连吃尽分餐小盘里的5个肉包,起身又把自己盘里的包子夹给我。
饿肚子让政治运动消停了,学校回到教学的正常氛围中。到了1962年4月间,平静的校园忽然又鼓荡起热情,激昂的号角吹响了。
报纸、广播连续发表新华社消息,报道蒋介石妄想“反攻大陆”。蒋介石龟缩到台湾后,亡我之心不死。我们遭遇严重自然灾害,他们认为是到了“民不聊生”的绝境。在台湾海峡那一边,集结了40万军队,“反攻”叫喊甚嚣尘上。师大附中是有革命传统的学校。革命先烈赵世炎、李硕勋(李鹏的生父)等是我们崇敬的校友,很多同学的长辈更是从打蒋介石的战争硝烟中走出来,我们天然地密切关注形势的每一步发展。
4月中的一天,一个消息瞬间传遍校园,学校要征兵了。我们正是在高考复习阶段,虽然关注形势,但是觉得战事离我们很远。实行多年义务兵役制度,从来没有在高中学生里招兵。高中征兵的消息,一下把前线与我们拉得很近。我想起出生以后经历的一幕幕,思考几个月没能明确的高考方向突然间清晰了:我要报名参军,上前线打蒋介石!
报名之后,等待体检。陆军体检合格,让我好兴奋。又过一周,征兵部门通知我再次体检,是参加海军潜艇兵的体检。周身从外型到五脏检查,过一道又一道关口。每过一道关,我都会问医生,合格吗?听医生回答说行,心里的喜悦一分一分增加。最后量身高体重,身高1.69米,通过;量到体重,卡壳了。体重标准是100斤,我却很瘦,磅秤指针走到99,脚上再怎么使劲,它也不动了。医生轻轻摇头说,下来吧,脸上露出遗憾。我急了,拉住医生说家庭,说志愿,真切的哀求似乎打动了医生和带兵的海军军官。他们交换眼色,然后说,没吃早饭吧,吃完再说。我似乎一下子明白了他们的用意,拼劲吃了两份烧饼油条。返回磅秤,竟达到102斤,体检通过了。体检医生说:入伍体检标准国家划为五类,一类是歼击机飞行员;二类是潜水艇舰员(包括潜水员)。以下是轰炸机驾驶员、装甲兵和步兵。我一直以达标国家二类身体而骄傲。
政审很顺利,6月2日,我拿到了入伍通知书。香炉营六条甲14号我家的红漆门上,挂起“光荣军属”的牌子。6月20日,我领到日思夜盼的海军军服。回家赶紧换装,神气活现地上街先兜一圈。放学回家的孩子看到我,几步远就停下行少先队礼,高声呼叫解放军叔叔好;正在淘古董的和卖古董的停下买卖向我招手致敬;身边路过的老人笑呵呵拍我的肩膀连声说好。我兴奋,我自豪,我光荣,我骄傲,因为我是一个兵。
(选载四)
(《命运记忆》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