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这个称呼现在很少用了,不是古装戏里对皇后的称呼,而是对外婆的称呼。
这个称呼在我口中已经尘封多年,因为外婆已经离世快三十年了。她是我这辈子最敬仰的人。
娘娘是我们家族中最受尊敬的人。这也许和她的仪态有关,她永远是那样的端庄和秀逸,永远坐那种老式的木质靠背椅子,永远坐在椅子的正中间,笔挺,两只脚也永远是规规矩矩地并拢在一起,我从没见过她斜倚的样子,即使坐在沙发上她也永远是端坐着的,脸上永远是亲切平和的微笑,一种大家闺秀的模样。
她跟我说起过家世。她父亲家并不富裕,大哥在周庄开一家南货店。娘娘说,她还是姑娘时,店里店外地随便吃用,但是她出嫁后就再也不到店里拿东西,尽管哥哥总叫她有什么需要随便来拿,可我娘娘从不开口,哪怕家里没钱揭不开锅,娘娘也会笃定地把手里几件衣服缝完,给人送去,兑了钱买米下锅。
我妈六岁时外公便去世了。娘娘说她有过一个儿子,比我妈大,但那个年代一个女子要带大两个孩子谈何容易,她又是那种不肯求人的人,于是把儿子送人了。我至今都没想通,她为什么送儿子而不送女儿,也许女儿更小更应怜惜,也许是女人的那颗柔软的心。
娘娘是我们家的老祖宗,可她从来不摆老祖宗的架子,家里大小事都由我父母亲商量决定。他们也会请示娘娘,娘娘却从不说三道四,总是“好的”“好的”算是指示了。可娘娘又不是那种没有主见的老好人,她的主意可硬了。碰到事情她给你的意见大多是对的,但她从不勉强你,总是只给你意见,不做决定。所以,亲戚和周庄老家的远亲也都会来和娘娘谈事。
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家家都不宽裕,我父亲又好客,凡来客都买酒煮肉招待。娘娘是当家的,我们五口之家每月60元开支都由娘娘支配,娘娘将生活安排得特别妥帖。但是一来人,这个月就惨了。可娘娘从不抱怨,仍是一脸微笑,到楼下邻家赊几块钱,先去买肉煮饭待酒,月底再想法把钱还上。
娘娘处理事情的分寸和公平真叫人难忘。小时候我和大我两岁的姐姐从不吵架,仅有一次为争一个玩具闹起来,娘娘一句话没说,拿起玩具就扔到对面人家的屋顶上去了。我们俩都蒙了,从此不再吵架。长大后我和娘娘说起这件事,娘娘笑了,说:“那玩意儿不值钱”。
娘娘活到九十六岁,一辈子没做过一件大事,没说过一句重要的话,但她对我的影响是所有的人中最重要和最深刻的,她那样豁达大度,那样挺拔坚强。
(《新民晚报》5.14 孙乃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