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村上春树
在老挝的古都琅勃拉邦漫步,悠然自得地巡游寺院,我有了一个发现:平时生活的地方,我们每天都会看很多东西,然而是因为需要看才去看的,这与坐在火车上用眼睛追逐着一闪而过的景色相似。我们太过忙碌,无暇花时间仔细查看某样东西。渐渐地,我们甚至忘记用自己的眼睛去观察事物了。
在琅勃拉邦,我不得不亲自寻觅想看的东西,花时间用自己的眼睛去观察。而且每一次,我都得勤勤恳恳地动用现有的想象力,因为那不是能随意套用现成的标准与窍门,像流水作业般处理信息的场所。我不得不剔除先入之见,观察种种事物,自发地想象,推测前后情况。
我在琅勃拉邦小城里看到了形形色色的东西。从寺院微暗的伽蓝精舍里供奉的无数旧佛像、罗汉像、高僧像,以及不明其意的种种塑像中,找出自己喜欢的东西来,是一件非常有趣的事情。倘若只是粗粗一看便匆匆而过,仅仅会觉得“有好多佛像嘛”,便算完事了。但如果聚精会神逐一欣赏的话,就会发现每一座塑像都有各不相同的表情与姿势。偶尔还会遇上仿佛为我量身定制的、魂魄都要被勾去的塑像。遇到这样的塑像时,就会忍不住打声招呼:“哟,你这家伙居然在这里啊!”多数都是颜料斑驳,表面发黑,边边角角缺了一块。其中还有鼻子和耳朵整个儿不见了踪影的。然而他们在微暗之中从无怨言,目不斜视,不问雨季旱季,只管默默地、无声无息地任时间流逝而去,给人温柔亲近之感。西欧的教堂有一种让参观者臣服脚下、心生庄严之感的氛围,但在老挝的佛寺里却感觉不到这种“自上而下的催人折腰的压力”。
琅勃拉邦小城里充满了故事,几乎都是宗教故事。寺庙的墙上密密麻麻地绘满了故事画。每一幅都颇为奇妙,似乎大有深意。我向当地人请教:“这幅画是什么意思?”大家都会抢着解说那故事的原委。让我感到吃惊的,是如此之多的故事,人们竟然全都熟记于心。这个事实首先感动了我。以这样存储起来的故事为前提,共同体得以建立,人们得以牢牢地团结在地缘关系中。
我在这座小城里遇到的人,个个都笑容可掬、温文尔雅,说话轻声细语,信仰坚定,主动向托钵的僧人布施食物。他们爱护动物,街上到处都有许多狗和猫,优哉游哉自由自在,大概也没什么精神压力。狗儿们面容柔和,几乎一声也不叫,那模样看上去甚至让人觉得是在微笑。美丽的九重葛仿佛水量丰沛的粉色瀑布,在街角缤纷地盛开。
“老挝到底有什么呢?”对于这个疑问,我眼下还没有明确的答案。要说我从老挝带回来了什么,除了少数土特产,就只有几段光景的记忆了。然而那风景里有气味、有声音、有肌肤的触感。那里有特别的光,吹着特别的风。人们的说话声萦绕在耳际,我能回忆起那时心灵的颤抖。这正是与寻常照片不同的地方。这些风景作为唯独那里才有的东西,至今仍然立体地留存在我的心里,今后大概也会鲜明地留存下去吧。
(《假如真有时光机》施小炜/译 南海出版公司2018年 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