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攻非,一个“有故事”也很会讲故事的老报人,曾获第二届韬奋新闻奖。其纪实作品《命运记忆》(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出版)一书,记述了他对“命运”的独到见解,也是他一生行止的生动写照。
——编者
■张攻非
1942年8月31日,我出生在重庆。那是中国抗日战争最艰苦的阶段。从孕育我生命的那一天开始,就历经日机的狂轰滥炸。我98岁的母亲每忆及护着腹中胎儿的我躲防空洞的情景,至今语气急促。
我出生前后,父母亲借住在阎宝航家里。阎宝航的家,周恩来命名并亲笔题写的《阎家老店》,是中国共产党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一个秘密据点。
我出生在子时。深夜,父亲在空袭昏暗的灯光下,为我起名。手边有一本词典,他随心地打开,目光骤然聚焦在墨子“非攻”的词条上。抗日战争正处于最艰难最惨烈的时刻,怎么能非攻?父亲凝神提笔,写下“攻非”二字。
我三岁前,可能是生活条件太艰苦,身体孱弱多病,连医生都说“这孩子养不大”。有天,一个道士路过家门。听见我的哭声,不请自进。他说这孩子命大,病不久见好。他在我左手掌拇指处捏脊,挤出浓浓的黏液。说也奇怪,不到半年间,我的病痊愈了。那时,中国响起了庆祝抗战胜利的鞭炮声。我的记忆伴随着大人们的欢跳和街上不停跃动的狮子舞启幕了。
1943年12月,大妹出生了,取名张明非;1945年,弟弟出生,取名张问非。姓名难道真的是生命象征符号?问非是聋哑人,“非”被质问而哑口无言。家中人口多了,我们搬到市中心附近的督邮街。重庆是座山城,从家往上走,是市中心精神堡垒(后更名解放碑);往下走,是嘉陵江畔。还不到上学的年龄,我像放养的鸡雏,上坡下坡奔跑玩耍。我在玩乐中哪里会知道,国民党反动当局在抗战胜利后,大搞白色恐怖,已经布下疯狂迫害共产党和进步人士的网,这张网正向我家一步步逼进。关于这一段历史,我在父亲百年诞辰时写就,2010年发表在京刊《人物》上,题为《我父亲张知辛和<人物杂志>》,文中有概要的描述,选摘如下:
我父亲张知辛于1946年1月创办《人物杂志》,1949年4月,出版三年四个月的杂志在国民党反动重压下被迫停刊。1949年11月30日重庆解放后,经军管会批准复刊出版。1951年,父亲因奉调北京工作,《人物杂志》出版几期后自然停办。前后五年多的时间在历史的长河中只是瞬息一段,但这段时间的跨度是从旧中国到新中国。
父亲为什么要在1946年中国反动统治最黑暗的年代,在国民党反动统治的核心地重庆,办一本进步刊物呢?这与他之前的经历紧密关联。
父亲在重庆的工作,受中共南方局领导。重庆谈判失败,父亲在宴别即将转赴解放区的郭沫若时,提出想去延安的意愿。周恩来知道后,亲自找他谈话,希望他坚持在国统区工作。父亲认识到,完成周恩来的嘱托,最重要的任务就是影响各阶层的人士投入反独裁、反内战的斗争,去争取中国的光明前途。他缜密思考,决定以唐太宗的“以人为镜可以正得失”的名言为办刊宗旨,借古喻今,唤起警悟。
共同参与筹办刊物的只有四人。另三人是重庆地下党《挺进报》特支宣委蒋一苇(改革开放后成为中国著名的经济学家)、地下党员高明医生(1948年牺牲于渣滓洞中美特务合作所)、历史学家陈伟芳(解放后担任广西师范大学副校长)。他们都是与父亲长期相知、志同道合的战友。
经过将近半年的筹备,《人物杂志》于1946年1月创刊。父亲撰稿的创刊词强调了办刊的三个目的:“我们这个杂志,必须以科学的、客观的、批判的态度,使读者能够得到正确的认识和判断。这是一。对于现代的人物介绍,使读者从这些人物身上去正确了解一些事实,正确的认识这些人物。这是二。从过去到现在,为着人民的幸福而奋斗的人物介绍,对于目前中国正在为人民幸福而奋斗的人们,相信是可能给他们以鼓励和勇气的。也必然为一些彷徨中的青年,指出一条正确的、奋斗的道路。这是三。”《人物杂志》的进步性、斗争性、真实性和贴近性,天然地拉近了与作者、读者的距离。一大批著名人士和进步文化人士主动为杂志写稿且声言不要稿费,作者有:周恩来、郭沫若、王芸生、周谷城、邓民、吴晗、朱自清、高士其、华罗庚、郑公盾等。
那时办刊,有着今天无法想象的困难。首先是没有经费的正常来源。筹办费用只有父母亲在慰劳会的遣散费,出版后的开销主要依靠读者订阅的收入。父亲办刊追求的是社会效益,订价绝不能超过普通民众能够接受的程度,所以杂志社每每是入不敷出,开支省之又省。没钱雇员工,我母亲和亲朋好友均参与邮发并兼顾日常行政事务。那时我家有七口人,每天吃的都是菜泡饭。比这更严重的态势是杂志社遭遇的政治上越来越大的压迫。在国民党反动统治的腹地,出现一家进步刊物唱对台戏,这引发了反动派的仇视与报复,监管严查是家常便饭。
我们那时住在重庆的督邮街,巷口邻居都知道特务天天在我家周围盯梢,他们经常悄悄地告诉我母亲:“门外有狗”。我们小时候,就经历过几次特务军警牵着狼狗半夜查抄。随着解放战场的节节胜利,敌人的迫害也步步进逼。先是蒋一苇奉地下党之命转移香港;接着是高明医生被中美特务合作所逮捕抓进渣滓洞集中营严刑拷打。特务问他《人物杂志》是不是共产党办的?张知辛是不是共产党?他未吐一字。牺牲时年仅三十几岁。
在这严重的危机关头,蒋一苇根据党的指示,要父亲立即撤离重庆,转道香港。但父亲并没有意识到危险即刻临头,顾及还有一期刊物将付印,坚持不走。直到有天深夜,在国民党重庆警备司令部任少将高参的朋友金戈急急赶到我们家中,说父亲的名字已经列入明天抓捕的黑名单了,父亲才连夜去四川乡下躲避。《人物杂志》就此休刊。很显然,如果没有金戈报信,我们一家可能早已死于非命。
(选载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