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海军
冬天来了,姚悦的母亲将墙头晾晒了好几个月的萝卜叶子一串串收回笸箩。她要在晴好的日子里,制作一缸酸菜。
干如烟叶,轻拿轻放。一串串菜叶子被投入大锅,注满水,点火烘煮,干菜叶逐渐苏醒,每一缕纤维重新复活。七成熟,停火。菜叶被打捞出锅,置于一旁控干水分。舀出锅中菜水,加入干净清水,煮沸。加入白面和凉水勾兑的面糊,搅匀;烧开,投入菜叶,再次煮沸;菜叶和水,一起被投入陶瓷大缸,加入预留的浆水引子,密封。发酵三天,一缸酸菜制作成功。
姚悦母亲制作的酸菜,与东北、四川等地的酸菜截然不同。这些地区的酸菜一般用青菜或白菜腌制而成,整个操作过程要求在无油、无面粉、无菌的状态中进行,密封腌制一个月后再炖熟食用,食菜不食汤。姚悦母亲制作的酸菜既可吃菜也可喝汤,这是甘肃酸菜与众不同之处。甘肃人将发酵酸菜的汤汁称作浆水。甘肃食用浆水的区域,以陇中为核心,波及陇东南,乃至宁夏、青海、陕西个别地区。从陇中向西,以黄河为界,浆水已不再流行。
姚悦的哥哥结婚时,正值1990年代中期。那年月,陇中乡下人的生活并不宽裕。婚礼办了一天,但前后帮忙的人,熙熙攘攘忙活了三天。洋芋、白菜、粉条、猪肉、丸子,一锅炖的烩菜吃了三天。为了避免大家对油水的烦腻,每天晚上,还要加一顿餐——浆水面。从困难的时代起,陇中人就有了这个规矩。
入夜,掌厨的人加热大锅,倒入胡麻油,油温上升、油烟窜起。一把葱花,撒入锅中,锅内瞬间哔啵作声,反响强烈。油花四溅,清香泛起。大半盆夹杂少量酸菜的浆水倾倒锅中,刺啦一声,锅内油花和葱花互不降伏的姿态被铺天盖地的浆水浇灭。锅中归于平静,酸香四散,半个村子都能闻到。炝过的浆水被大火烧开,舀入大盆置于锅边。锅内再煮沸水,巧媳妇们擀好的长面条一绺绺投入锅中,一绺绺被打捞入碗,然后浇上浆水,黄黄的油花簇着绿绿的菜叶,浮在白白的面条之上,汤面分明、清冽温婉。二十多年后,陇中乡村的红白事,宴席规模和档次都有提升,但每晚的夜宵,浆水面依然少不了。
在姚悦一代人心里,食用浆水面,更多是为了追求那份酸爽。但在姚悦奶奶那一代人心中,浆水酸菜曾是救命的稻草。缺粮的日子,寻找野菜不比找寻粮食那般艰难。苜蓿发芽、苦苣发芽,多花点力气,多掐点嫩芽,姚悦的奶奶会把酸菜做得稠稠的。没面,捞出稠稠的酸菜,拌上油、盐、辣椒,苦乏燥热的身体吃一碗酸菜,总能复活能量。面少,用酸菜和着吃可以延长日子,陇中人便发明了一道食物:酸拌汤。一把面,和少许面糊糊,倒入锅中,加洋芋条,煮沸,加入酸菜浆水,一锅拌汤,人均吃喝两三碗,管用。困难岁月,陇中人多是喝着酸拌汤挺过来的。
集中食用浆水的区域,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都是黄土高原区域。在自来水没有通达以前,陇中农民普遍食用窖水,窖水盛装的水是雨水,受地理环境影响,这种水各项指标都不太正常。1990年代以前,陇中水窖都是土窖:在地上挖一个水瓶状的坑,四周用红泥涂裹,雨水进入窖体,会进行自然净化;1990年代以后,政府为了解决陇中吃水困难问题,实施了多项集雨工程,改土窖为水泥窖。有科研人员专门对陇中的窖水做过化验研究,试验发现,陇中降雨过程中,雨水pH值春季、冬季值较低,降雨量最大的七八月份最高。雨水pH值变化在6.5~8.5之间,略偏碱性。
从医学角度看,多喝碱性水并不好,因为人的胃是酸性的,长期喝碱性水会导致胃酸紊乱,扰乱人体的酸碱度。酸性的浆水能被陇中人百吃不厌,必然与对抗碱性水有很大联系。碱性的水,酸性的浆水,每一顿餐食中都有这样的混合,尽管没有人用化学仪器做过测量,但从常理分析推断,陇中“酸饭不离口”的饮食习惯,酸性的浆水对黄土高原饮用水偏碱性的水质有着非常好的中和。“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人的生存历史,必然有对自然环境的对抗和改造,浆水的发明,是陇中人对陇中自然环境的一种驯化。
(《陇中手艺》 北京大学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