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浦星公路,海边段路面靠西,树下有块石头,亮晶晶。父亲就坐在这块石头上,向西望着,西边是稻田。
父亲的视线从北移到南,从南移到北,缓慢、反复,像在欣赏一滩河水,眼睛里充满了严肃。他想站起,动动脚,想走到田当中摸一摸稻秧的青叶,闻一闻稻秧的气味。但一抬脚,他觉得腰已板结,需要跨过脚下一条垄沟,需要一个小小的腾跃才能完成,而这腾跃,父亲做不动了,只好站起又坐下。坐到什么时候回去的,只有父亲自己知道。
一
吃晚饭了,一家人去到父亲床头。父亲躺在被窝里,只露出一个头。爸爸夜饭吃哇?我们期望父亲看到这架势后,能够自己坐起来穿衣下床,我们只需递一根拐杖,再搀扶一下。可父亲说,起不了了。我们说,帮你。说罢,母亲双手托住父亲的颈脖,我踏上床,从后面将父亲的上半身托在手里。大家手忙脚乱一阵子,才让父亲坐起。我们就在他后背塞满了被褥枕头,父亲的额头却沁出了汗滴。
我问:爸爸,你今天出去过哇?没有!父亲一口咬定,他隐瞒了坐在石头上的一幕。晚上,表妹来了,说下午两点,舅舅一直一个人静静地看着庄稼,我告诉他,这庄稼和土地已经不用你照顾了,舅舅听后很光火的样子,硬邦邦地回答:生病的人,看自己地的权利也没有了!
二
表妹没有说完,母亲却告诉我说,你不在,你父亲早饭、中饭后一直朝南跑,我问母亲,父亲朝南去了哪里?能去哪里?你姑母家呀!母亲说。
姑母是最受全家老小尊重的,89岁了,还健朗着,就是腿脚有些不灵便。父亲生病后,心里一直盼着姑母来家看他。当父亲感觉好转点,能走路时,就自己送上门,让姑母看他。近日,父亲去姑母家频繁了,待的时间也长了。
姑母是永远值得父亲去看望的。姑母大父亲五岁,而父亲五岁时奶奶就已仙逝,为了父亲和叔叔,姑母既要做奶奶生命里没有做完的事情,又要做爷爷因为生计无法顾及的活儿。姑母24岁了才出嫁。父亲明白,不是姐姐没人要,是因为姐姐觉得两个弟弟苦,她想和她的弟弟们多点待在一起的时间。
自然,姑母来看父亲的次数也数不清了。姑母来时姑父一定陪同,四个女儿连女婿也来。
姑母进门,未开口,先流泪。父亲也是。生病后的父亲从来没有因为时日无多而流泪,也没有因疼痛而流泪,但姑母一到,却哭起来。姑母颤巍巍地走到父亲床前,父亲用力伸出双手,姐弟的手相握一起,相互摩挲。姑母说,兄弟的手,瘦了。父亲鼻涕眼泪一把,姑母替他擦去。父亲告诉姑母,饭吃得下,觉睡得着,药吃得下。姑母点头,好,好。几个小时过去了,父亲不觉短,姑母不嫌长。
但我们嫌长了,姑母毕竟89岁了,父亲也毕竟是个重病人,有理由劝姑母离开父亲病榻,姐弟俩理解了这番用心,父亲挥挥手,姑母则说下次再来,各道珍重。
三
父亲后来还是离开了我们。回忆他的时候,我们常常检索自己的行为,发现父亲原先的跑东跑西,其实都是生命给予的选择。在生命的最后一段时间里,他选择自己一生里付出最多的地方,选择与最好的亲人见面。看一看自己辛劳过的土地,看一看走出老家的亲人,只有和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才是他生命里最快乐的时光。
(《解放日报》4.22 高明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