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蔽战线,是当下的一个热搜词。关于夏衍与隐蔽战线的关系,外界做过多种揣测。我祖父生前从不炫耀他与隐蔽战线的关系,更不会夸大其词。他在很多不同场合都说过同样的话:“我是帮忙做事,没有加入过组织(情报系统)”。这句话,他对子女们讲过,也对第三代的我讲过。
两个身份
2015年,《夏衍传》再版,在其前言中有这样一段话:“夏衍不仅是共产党人,而且是特殊的共产党人——他属于周恩来直接领导的中共情报系统的重要成员。周恩来调夏衍参与筹建左联后不久,夏衍也成了中共特科成员。从此夏衍有了两个身份:公开的作家身份和秘密的中共情报人员身份。”
1927年,对共产党人来说是一个重要的年份。
这一年的5月底或6月初,夏衍在大革命失败后一个多月以后,在上海北四川路海宁路的一家烟纸店楼上,由郑汉先、庞大恩介绍加入了中国共产党。他当时“寄居”在绍敦公司,靠翻译为生。
同年的冬天,绍敦公司老板、夏衍的中学同学蔡叔厚也加入了中国共产党。
据《周恩来年谱》记载:“周恩来决定将夏衍(沈端先)从闸北街道支部调出”参与筹备“左联”,时间应该是1929年秋冬,夏衍搬出绍敦公司正是在1929年。
1928年潘汉年开始负责文化统一战线的工作,夏衍回忆说:“1924年,他在创造社出版部工作时期我认识了他,但在二十年代后期,尽管我知道他在上海工作,却一直没有见面的机会。”(夏衍:《纪念潘汉年》)
1931年4月24日,中央特科负责人顾顺章被捕叛变。5月,在周恩来领导下,新的中央特科机构迅速重建,1931—1933年,潘汉年出任中央特科情报科(二科)科长。
多事之秋
1934年除夕,上海山海关路田汉家准备了一顿特殊的年夜饭,赴宴的有夏衍、周扬、阳翰笙和孙师毅。田汉、夏衍等人对形势持有乐观情绪,但是孙师毅在那个晚上头脑比较清醒,“他认为国民党在军事围剿取得了‘胜利’(红军开始长征的消息,11月间就在中外报纸上出现),可能会双管齐下,同时加强对革命文艺运动的‘镇压’。师毅不是‘文委’成员,对外也还保持着公开合法的身份,但是他的连襟刘进中先在特科工作,后来转到国际情报局,所以我们也知道师毅和党中央有联系,由于这种缘故,师毅的话引起了我们的警惕。”夏衍后来说。
不幸而言中,元宵节过后,2月19日的夜晚,田汉被捕。钱杏邨(阿英)夜里回家时在弄堂口发现了警车,而且自己家三楼平时不开灯的书库灯火通明,赶紧离开得以逃脱,第二天一早冲到夏衍家报信。
夏衍当时的家在爱文义路(今北京西路)普益里,是“文委”成员经常碰头开会的地方,瞿秋白也来过两次。这幢一开间半的二楼弄堂房子,是蔡叔厚介绍的,最大的好处是它有一个前门和两个后门,也就是说,这所房子的门牌是在爱文义路,另一个后门却在麦特赫斯特路,“虽非狡兔,却有了三穴,万一有事,可以从后门溜走。”
夏衍确定田汉出事后,回到家,烧掉了一些文件,再把家里本来锁着,可以通麦特赫斯特路的后门打开,做好必要的应急准备。然后去找蔡叔厚,告诉他田、钱两家的情况,请蔡老板通过特科核实。两天以后,蔡告知,由于叛徒告密,上海中央机关遭到第三次大破坏,“文委”成员五人,阳翰笙、田汉、杜国庠被捕,夏衍和周扬幸免。在得到特科的准确消息后,夏衍即刻通知周扬隐蔽起来。
随即夏衍也在徐家汇隐蔽了一个多月。在这段时间里,夏衍把田汉留下来的《风云儿女》的故事改编成电影剧本,田汉写在最后一页上的歌词,成为了日后的国歌《义勇军进行曲》。
地下党情结
夏衍终身都有地下党情结,他珍视这段峥嵘岁月留给他的不灭记忆,但是,地下党不能等同于特科。对此,国防大学的徐焰教授明确阐述过,中共地下工作主要任务不是搞情报,是争取群众。毛泽东在延安整风时所总结的秘密工作五大任务,情报工作只列在第四位。
徐焰还特别举了我祖父的一个例子:“早在80年代初国内播出一部在敌营潜伏的电视剧时,曾长期从事地下工作的文艺界前辈夏衍看过后便撰文叹息说,这些年轻编导不了解当年党的隐蔽斗争原则,利用女色、金钱收买和手枪暗杀等方式恰恰是中共地下工作所不允许的。”
还是回到1931年的夏天,潘汉年没有告诉夏衍,组织已经在考察袁殊,准备介绍袁入党,同时转入特科,而是透露了一个关于瞿秋白的消息:“现在我可以告诉你了,中央已经决定上海一带的文化工作由瞿秋白来领导,他经验丰富,和鲁迅、茅盾的关系也很好,今后,‘文委’开会时,他会来参加的。”随后,夏衍又用括弧补充了一句话:“不久后,阳翰笙也悄悄地告诉了我这个消息。”
1982年,中共中央决定为潘汉年案平反,陈云在11月9日写信给夏衍,希望他写一篇文章纪念潘汉年。在信的结束处,陈云特地加了一句话:“文章只写你所知道的一段就可以了。”
在潘汉年领导的文化统战和情报系统的两条线上,夏衍一直是以半公开的左翼文化人身份被定位在前者的位置,这可以看作是潘汉年的安排,更可以理解为周恩来的决定。
(《北京青年报》4.28 沈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