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3日,云南巧家投毒案蒙冤者钱仁凤迈入婚姻殿堂;2015年底无罪获释后,她重新开始工作,融入社会
3月5日,惊蛰。四川省泸州市叙永县天气晴暖,一座新建楼盘不远处的山坡上,油菜花从高处漫下来。
老白一家住在这个楼盘,清早,他到早市上买了鲜猪肉,回家剁了馅,放进大蒜、胡椒和香葱,包好云吞,等待一家人起床吃早饭。他的儿子白延平3月3日刚刚成婚,妻子是钱仁凤。
2002年,在云南巧家县县城当保姆的钱仁凤,被认定为一起幼儿园投毒案的凶手,并因“投放危险物质罪”被判处无期徒刑。2015年底,云南省高院对案件再审,以事实不清、证据不足,宣告钱仁凤无罪。
从无罪释放、获得国家赔偿,到重新开始工作,融入社会,再到迈入婚姻殿堂,钱仁凤说,生活的重建伴随着欣喜、期待和惶恐。她有别人无法理解的急迫感,想用一百倍的努力,把丢失的生命活回来,“分分钟都不敢浪费”。
“小凤,真漂亮”
婚礼的日子是两家人千挑万选的。
农历正月十六,良辰吉日。仅白延平知道的,就有7对新人跟他们同一天结婚。迎亲时,热闹非常,整个叙永县城街上跑的都是婚车。
钱仁凤的二十来个亲戚,从云南老家通宵开车赶来。在她小时候的印象里,两个姐姐出嫁前,父亲都会请木匠到家里给姐姐们赶制衣柜。轮到她出嫁,父亲已经年近八旬,山高路远,家具省了。父亲给她带来了酸豆角、芙蓉糕、饵块,她的大哥直接扛了30多斤的一根火腿送给她。那些云南乡下的特产,都是她的最爱。
代理律师杨柱也从昆明赶来。他陪钱仁凤走过了申诉、再审判决、国家赔偿,被邀请做证婚人。
从17岁入狱,到31岁无罪释放,钱仁凤错过了自己和同伴的青春。等到她要结婚时,曾经的姐妹都已经是十几岁孩子的母亲。找了一圈,“伴娘都找不到”。最后,从小被她抱大的侄女当了伴娘。2002年,警察把17岁的钱仁凤带走时,侄女才4岁,如今,小姑娘都快20岁了,长得跟她一样高。
整个婚礼中,巧家人堵着门要红包的时候,钱仁凤觉得那种热闹最幸福。
她读书读到小学五年级,家穷辍学。为了补贴家用,她14岁就外出打工。她向往县城繁华的生活,在她的回忆中,在巧家县城的幼儿园当保姆时,一堆孩子熙熙攘攘围着她,每天都是开心的。
后来被捕入狱,生活一下子安静了。高墙里滴答滴答下雨时,是最孤寂的。天上下雨,就到了父母种稻谷的繁忙时节,水田里父母的身影就在她眼前晃。获释后,她更喜欢安静。工作的地方在广州市外一个镇子附近。平日里,同事们去厂里上班,只剩她一个人看管宿舍。安静一度让她觉得安全,不用应对外界急剧的变化。
但婚礼上的热闹是属于她的。
在亲友的欢呼中,白延平抱着她,从酒店的3楼一步一步走到1楼。楼梯狭窄,快到大厅时,丈夫的腿有点打颤,她抓着他汗涔涔的衬衣,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被夺走的青春似乎又回来了。
她穿着红色的龙凤褂,盘起的发髻上别着金色的步摇配饰,橘红色唇膏提亮了整个人的气色,参加婚礼的人夸她:“小凤,真漂亮。”
在此前,她一度对鲜艳、强烈的东西感到畏惧。
2015年12月,钱仁凤无罪获释。她穿了大红色的棉袄,坐了7个多小时汽车回家。那一次,红色的衣服更像是驱赶十几年的霉运。之后,她很少穿起。同事拉着她去逛街,“钱姐,你适合穿这种款式的衣服。”她拿起同事推荐的衣服在身上比试下,总觉得那样明亮的颜色不属于她。
还有个饶有趣味的细节。在叙永县,人们称婚后的女人为“姑娘”。“我们巧家只有没结婚的小女孩才叫姑娘。”她曾经丢失了当“姑娘”的一大段时间,如今,又开始被人喊“姑娘”,她觉得有点“神奇”。
“心比天还大哟”
白延平1米6出头儿,钱仁凤1米5。婚礼上,她踩上10厘米高的婚鞋,两人一样高。司仪要求他喊几个平时的称呼,才能带走新娘。他喊了“仁凤、老婆、亲爱的”,直到最后喊了“小凤”,“她才跟我走”。
“小凤”是云南巧家的亲人从小对她的称呼。钱父挽着小凤的手,交给白延平的时候,他有些激动,“她经历的那些,太不容易了,我们能走在一起也很不容易。”
刚释放回家那天,给钱仁凤介绍对象的亲戚已经等在家里了。2016年8月,国家赔偿金172.3万确定之后,律师杨柱的电话也成了“热线”。新疆、黑龙江、云南各地的人打来电话,要求“帮忙照顾钱仁凤的后半生”。
三十多岁的姑娘,脑子里就想着一个字——“躲”。在巧家县南团村那样的村庄,钱仁凤的同龄人大都已经埋头在老公和孩子的柴米油盐里,她还从未扮演过恋人的角色。
钱仁凤说,近14年的牢狱生活,强化了她性格里那种对束缚的抗拒。无罪释放那年,村里人都觉得大龄未婚的她,最应该为嫁娶忧虑时,她依然不想活在别人的眼光和规则里,过了春节,她就到广州打工去了。
在广州,经朋友介绍,她认识了在派出所负责资料整理工作的白延平。
最初,因为以往的经历,她不想接触“公安局里的人”。白延平听说她从小喜欢吃苹果,每次从海珠区拎十来斤苹果去南沙看她。
入狱前,钱仁凤连固话座机都不会打,出狱后完全不会用触屏的智能手机。白延平就从手写打字开始,一点一点教她。她回云南买飞机票、火车票,都是白延平教的。
家人和曾经报道案件的记者担心她被骗,话说得直白:“怕他看上的是赔偿(金),不是真心对她。”钱仁凤就考验他,故意说一些“你是不是为了钱”之类的话,“气哭了他几次”。
认识半年后,白延平带她去了广州塔。那是她获释后第一次在广州玩,他们登上“小蛮腰”,白延平至今记得,“小凤那天玩得特别入神”,她看着广州城里的灯火,拍了很多照,以至于原本计划的珠江夜游都没赶上。
促使她下定决心走进婚姻的,是一些琐碎的细节。她从公司骑电动车送白延平去镇上坐公交,自己还没回到宿舍,对方的微信就来了,问她到没到。她脾气不好时,两人吵架,都是对方先认错。“他是一个细心、大度的人,应该是真心对我。”
“分分钟都舍不得浪费”
2017年9月,钱仁凤报了一家成人教育机构的专本连读,学习人力资源管理。
2002年入狱时,她是一个只有小学5年级文化水平的打工妹。刚出狱时,面对剧变的社会,“她是懵的,”律师杨柱说,那时候,钱仁凤眼里都是茫然,“虽然三十岁了,但她的心智还是像十七岁时单纯。”
3年的课程花了7000多块钱。报名的时候,网上有人称价格出到1万以上,“能保过”。她想都没想就拒绝了。曾经的失去让她活得更清醒,“我要学到真本事。”
每天下班后,她买书、打印课件、看视频直播、重播。从晚上7点到晚上10点,“分分钟都舍不得浪费”,忙得连跟同事出去吃饭的时间都没有。
3月5日,白延平夸她,“1月份考了4门课,60分及格,她都是七八十分。”
一位出狱的狱友得知她在做宿舍保管工作,为她可惜。“你(制作衣服的)技术那么好,为什么不继续打衣服?”
“打衣服打怕了。”她没有过多解释。
在监狱里,别人做缝纫工,她就当附工,帮人扯布、裁剪布料。为了当上最优秀的缝纫工,别人休息,她就自己练习。从一个连缝纫机的机针都不会装的小工,花了5年时间,做到熨烫工,又做到可以处理最复杂工序的缝纫工。
因为表现好,她还有资格考取了狱中的服装制作与管理技能证。那是一张中专技能证,300多人,只有10多个坚持考了下来。
现在,那个曾经的打工妹变了。公司里那些年轻、有精力的员工让她羡慕,“我也想学点本事,去做自己喜欢的工作。”
(《新京报》3.27 李兴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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