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坚勇
“上哪去?”
“靖江城。”
“做什的?”
“买饼。”
在我老家的土话中,“靖江”读作“清江”。“清(靖)江城”,说起来有一种特别的韵味,而且那语感中有一种很炫耀的成分。既然称之为“城”,想必是个很繁华的所在,至少比附近的海安、如皋、姜堰堂皇得多,这一点毋庸置疑。
靖江离我老家120里,处在这段距离中点上的,有一座叫黄桥的小镇。黄桥是我们常去的地方,一般都是为了买饼——喂猪用的那种豆饼。到黄桥,如果价格谈不来,便会有人提议:走,到季市去。季市离靖江30里。在季市还买不成,要是再有人心血来潮:走,索性去一趟靖江城,便不会有人响应了。
经常跑靖江城的人也有,但不多。一是因为远,二是因为靖江人野,与他们过招,十有八九要吃亏的。经常跑靖江城的那几个都拥有一辆永久52型的加重自行车,而且自己都是膀子上能跑马的角色,走到哪里也不怕人的。
那次心血来潮,提出索性去一趟靖江城的是贵根。贵根既没有永久52型自行车,也不是那种膀子上能跑马的角色,他之所以口出狂言,是因为他祖母的娘家在靖江。
贵根有一件很大的棉袄,是他母亲用手工缝制的,样子却是当时最时髦的派克式。冬天晚上在他家打牌时,我们都穿过,只觉得浑身的暖气直往上拱,带着一股陷溺般的软香。他说棉花是托靖江的一个表兄买的,说靖江的沙上地带是长江冲积出来的沙质土,长出来的棉花纤维特别长。我想,也不光是靖江的棉花好,其中更融进了一个母亲对儿子关爱和体贴的温情。
贵根从小身体就单薄,初中毕业后回乡务农,他那样的体质,本来不适合在乡下战天斗地的,但在一顶富农子女的帽子下,还能有什么别的选择呢?我常常看到他母亲站在村头,远望着儿子在田间劳作的身影,那目光中的忧虑和无奈,阴影一般黯淡了乡村的庸常岁月。
那年夏秋季节,我被推荐到省内的一所大学去深造。临行前向贵根告别时,双方似乎都有点伤感。但他马上就振作起来,对我说:你走了,我也准备离开生产队。再在队里待下去,不是办法。我问他去哪,他说到靖江去,“学个瓦匠拷拷”。“拷拷”有“玩玩”的意思,语气中有一种跃跃欲试的兴奋。我心头似乎感到一点安慰。但他终究没有去,原因倒不是干不了,而是他母亲担心靖江人太野,怕儿子吃亏。
我去的那所大学在苏州。汽车经如皋、黄桥、季市,进入了靖江地域。眼界所及,到处是生气勃勃的秋景。想象中的靖江人那飞扬凌厉的习尚大抵都与这片土地有关,长江是它最有力的依傍,也是它的性格基因,这片土地上每一颗沙粒的积淀,都是在大江激流的奔腾与回旋中完成的。它毕竟太年轻了,年轻得嘴角上的绒毛还带着奶香,当然也年轻得不懂世故。在那一瞬间,我原谅了它那不忌生冷的野性,因为那恰恰体现了它血气方刚的活力。
进入靖江城,司机宣布:停车一刻钟,吃早饭。
时间在1973年9月5日,清秋寥廓。沙石马路上飞扬的尘土中,隐隐传来“大肉包子”的叫卖声,带着几分吴语的调头……
(《唐朝的驿站》长江文艺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