碾米厂在村庄里是个考验人耐力的存在:柴油机剧烈抖动发出的轰鸣声,仿佛濒临散架的极限;皮带接头与轮子哗哒哗哒的摩擦声,似乎即刻要爆裂;粉尘升腾弥漫,像原地打转的沙尘暴将一切裹挟。
按理说家务事在以往的农村归妇女承担,但碾米除外。主要是碾米师傅要照管机器,上料由各家自行负责,干这活个子要高,力气要足。机斗口距地面大约一人高,一担稻谷碾三遍就变成了三担,分装在藤箩里,一一托举上去。
那年,村里的公共碾米厂停用,村民们只好到外村去碾米。母亲见它被废弃的命运已定,说服父亲将蓬头垢面的机器买了回来。经过父亲的一番修理,这台碾米机被安装在我家西偏房里,又恢复了机声烈烈。从此村人随时来碾米磨粉。
自从碾米变成了私家服务,上料的活就落在了母亲身上。我们在学校的时候多,偶尔回来,在楼上读书,忽然楼下机声大作,我像被装在桶内猛烈敲打晃动。有时忍不住下楼打开偏屋的门,看见关机后的父亲一身皑皑站在后门呼吸新鲜空气。蒙尘的母亲还在弥漫的粉尘中挥舞扫把。很久以后才能听见她用围裙大力抽打自己的劈啪声。
后来,碾米厂多起来,竞争激烈。家里又买了台小的机子安装在手拉车上到处推着上门给人碾米。
母亲身材极其矮小,一般尺寸的灶头使用起来都嫌吃力,她担任的举重任务与她的体格明显不相匹配。一藤箩装满的份量在四五十斤,最主要的是要连续不断、快速地举,这对不是务农出身的母亲是个磨难。安装在手拉车上的机子高度比家里的更高,她只能拼了命举上去,像在殊死博斗——对她而言每一次都是极限。
母亲平时极克己,通常只吃些泡饭就着隔天的剩菜。体力消耗实在太大,有一阵子,她在碾米回来的路上对父亲念叨吃些什么。暂时卸下重负的母亲说起了笑话:真想吃一顿黄鱼肉淘酒啊,一大锅——那时候肉比黄鱼贵。
她觉得自己越来越举不动了,途中不得不先提至一只膝盖上喘口气再往上托。吃了也许就有力气,不被压垮。
那时候碾米的价格是100斤2元钱,照此算来,碾上3000来斤60元收入,给各家抹去零头,也就50多元,再扣去成本,剩下30多元,就只有一碗黄鱼肉淘酒的价值。我算了另外一笔账,3000来斤过三遍,母亲每天练举重近两百遍,总共举起近万斤。如果生意好,这个重量还会往上加。
这远不是一顿黄鱼肉淘酒能提供的,然而母亲一直吃得清汤寡水。不但父亲惊讶她像只小蚂蚁,却举得起这么重的份量,连母亲自己都觉得多年坚持下来没有倒下是个奇迹。但她身上并未因此显得结实强壮,使我觉得她是凭内力来举起的而不是真正具备相应的肌肉力量。
家里的经济大权掌握在母亲手中,真要吃,她可以自行决定。但她就是对自己的心愿下不了手,以我对母亲的了解,她所想要的外力支持,其实仅仅是口头支持。这一点,父亲更了解。
那个时候,我们都在读书。直到上大学,家里从来没短过我们的学杂费、生活费。贫寒之家的经济掌权者也就只剩下重负了。
那道晚风里不存在的黄鱼肉淘酒香味,画饼充饥一样刺激着母亲的味蕾,在接下去的日子里成了一向克己的她无法抹去的遗憾——后来她吃到的每一顿都无法替代。
(《人民日报·海外版》1.27 赖赛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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