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9年夏,听楼里的人说,使馆区所属的电话局要换程控。原来这个局的电话号码就让给这一趟街的居民。不用钻天打洞找头头走路子,电话就能飞入寻常百姓家。于是纷纷登记,交预收金,乐不可支。但还是不敢相信,电话这么容易就能装上?
电话工来了,正骑在电线杆上架电线呢。高高的电线杆下,集合着住在塔楼里的头等电话爱好者。拔直了脖子,绷紧着身子,仰望那高不可攀、不可企及的电话工。没有人说话,生怕意外的嘈杂惊扰了操作。
电线杆上的一个人把电话线奋力一抛,抛上了四层楼的地方。电话爱好者们雀跃起来。真不容易!大家说。这是惟一可以说应该说的共同语言。表情也一律,像交流电。似乎只是为电话工抛掷技艺而高兴,为赞扬电话工而赞扬电话工,完全不与自己相关。然而各家冷暖自己知。那个17层的靓女想着只要床头装电话,夜不成眠时就可以与远在深圳的丈夫说些亲亲爱爱的话。那个住在18层的孝女想着客厅里装上电话,就可以时不时地向离休老父汇报小外孙吃了半只法式面包或是大便很乖。都是十万火急之事,都想第一个装上。不知为什么4层的一家先拉上了电话线。是和电话局有特殊关系,还是认识架线工?人们交换着探询的目光。
住一层的老教师昨天把在室外操作的电话工请到家中,沏上清茶,讲大课似的讲述电话如何重要,对电话工如何敬慕。今天步入楼道,迎面一个小伙子对他说:下午给您装。老先生一愣,定睛细看,似是昨天喝茶的电话工,但神情庄严了许多。
老教师赶回家里与老妻加加减减地算了一笔账。譬如增加咸菜的开支,减少鸡蛋的供应,提倡多食馒头,制止面包之类的高消费。如此两人一月可省出五十多元。于是老两口上街用这笔钱买了一条阿诗玛香烟,准备接待电话工。这当儿,楼里楼外,风风火火,各家都在各显神通呢。
随即有人在楼道里发布消息:四层那家装得快,是因为烧了大炷香——送了两条万宝路。
老教师的阿诗玛拿不出手了。谁能为阿诗玛提神壮胆呢?供在组合柜最显眼处的那瓶洋酒人头马。然而这是老夫老妻的银婚纪念物。25年前结婚的时候,正打派仗。大家无非送些塑料布或者领袖石膏像。银婚这天,很想补偿一下,享受一番,疯狂一次。大学者王国维说得好:一事能狂便少年。朋友们很默契地送来一些他们最疯狂的想像力也够不着的东西。譬如一位当上科技实业家的老同学,送来了一瓶洋酒:人头马。这是洋人送给这位实业家而他自己舍不得享用的。银婚之后,夫对妻曰:这瓶酒要陪伴我们到死了。妻不觉黯然,终究丈夫此生也不会享受,不能一狂了。
现在,狠狠心把人头马连同阿诗玛一起送给电话工吧。
两位芳邻长驱而人。这两天,本来每个单元如自耕自作的独家农舍似的高楼,突然打破了小农经济的格局,如同面对空袭,生活在一个防空洞里的人们,再没有门户之隔。大家都不关门了。芳邻们两双纤纤玉手各抱着一纸箱的强力啤酒。到一层老先生家,一则喘口玉气,二则看看老先生准备了什么上贡的礼品。关心先生的礼品是否够劲儿,更关心自家的礼品是否高先生一筹。老先生指着他视为至亲至爱的人头马。芳邻一号大为不敬地一扭臀:电话工都是3个人一组,叫3个人怎么分1瓶酒?人家4层的塞了两条洋烟,我准备了3箱啤酒。不是这个强力,这是给他们干活时喝的,增加气氛。那3箱是进口的兰妹啤酒,人家送我公公的。借花献佛,整个儿一大送!
老先生不无感伤地望着人头马和阿诗玛:我家电话装成装不成,全看你俩的运气了。
这天下午电话工走进了老先生家。老夫老妻惊恐地手足无措。电话工说,昨天听您说得怪难的。4层那家更难,老人有心脏病,一发病就要打电话叫人叫车。我们就先给他家装了。
老夫老妻的眼神落到安然端坐在组合柜里的人头马上。
(《八十年代看过来》作家出版社 陈祖芬)

上一版


缩小
全文复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