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臧克家
金风换成了北风,秋去冬来了。每到这个季节,十一月上旬,我生上了炉火,一直到明年四月初,将近半年的时光,我进入静多动少的生活。每到安炉子和撤火的时候,我的心里总有些感触,季候的变迁,情绪的转换,打下了很鲜明、很深刻的印记。
我的小四合院,每到冬季,至少要安六个炉子,日夜为它奔忙,我的家人总是念咕说:安上暖气多省事呵,又干净。我也总是用我的一套理由做挡箭牌:安暖气花费太大呀,开地道安管子多麻烦呵,几吨煤将放在何处?还得有人夜里起来烧锅炉……,我每年这样搪塞,一直搪塞了二十一年。其实,别的是假的,我中心的一条是:我爱炉火!
我住北房,三明两暗。左右两间有两个炉子,而当中的会客室,却冷冷清清,娇花多盆,加上两套沙发,余地供回旋的就甚少了。客人来了,大衣也不脱,衣架子成空摆设。到我家做客的朋友们,都说我屋子里的温度太低了。
会客室里确是有点清冷,而我的写作间兼寝室却暖和和的。炉子,成为我亲密的朋友,几十年来,它的脾气我是摸透了。它,有时暴烈,有时温柔,它伴我寂寞,给我安慰和喜悦。窗外,北风呼号,雪花乱飘,这时,炉火正红,壶水正沸,恰巧一位风雪故人来,一进门,打打身上的雪花,进入了我的内室,沏上一杯龙井,泡沫喷香,相对倾谈,海阔天空。水壶咝咝作响,也好似参加了我们的叙谈,人间赏心乐事,有胜过如此的吗?
每晚,我必卧在床上,对着孤灯,夜读至十时,或更迟些。炉火伴我,它以它的体温温暖我,读到会心之处,忽然炉子里砰砰爆了几声,像是为我欢呼。有时失眠了,辗转不能安枕,瞥看炉子里的红光一点,像只炯炯的明眸,我心安了,悠悠然,入了朦胧的境界。
暖气,当然温暖,也干净,但是呵,它不能给我以光,它缺少性格与一种活力。我要光。我要性格。我要活力。
我想到七八岁上私塾的时候,冬天,带上个铜“火箱”,里边放上几块烧得通红的条炭,用灰把它半掩住,“火箱”盖上全是蜂窝似的小孔,手摸上暖平乎的,微微的火光从小孔里透露出来,给人以光辉,它不仅使人触感上感到温暖,而且透过视觉在心灵上感受到一种启示与希望的闪光。
(《山居闲话 胡同文化》 人民文学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