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是存在之乡。
每一地有每一地的语言。他们独特、鲜活、生动,不可替代。湖南溆浦我老家的许多话语是很有意思的。在这些话语里,我找到了另一个故乡。
控
“把这桶脏水提去控了。”母亲在厨房里忙活,有时会让我做一些事。她说这句话的意思,是让我把那桶水拿去倒掉。
村里有一句关于天气的谚语:“先打雷,雨冇来;先动风,雨如控。”意思是说,如果先打雷,就不会下雨;先刮风的话,雨将下得很大,像从天上倒下来一样。
筑
“筑”在我们这里,不是乐器,也不是建造。它意思就是一个字:“打”。
村里的人,孩子不听话,和长辈对骂,做父亲的会呵斥:“你竟敢还嘴,小心我筑死你。”
孩子犯了错,挨了打,如果被揍得比较厉害,同伴会说:“今天他被筑了,像筑胀猪一样。”
有一次,我去一个工地上办事,看到工人们正在打土墙,一下一下,木槌发出“啪啪”的声响。我问:“这是干什么?”他们说:“筑墙。”
突然,我觉得用“筑”来形容揍人,是何等的贴切!
嗨
“嗨”这个字,村语中用得最多的,是“玩”的意思。
“妈,我嗨去了!”孩子们从学校放学回家,见没有活干,马上把书包一撂,跑到外面去了。
这个词,还有一种用法,表示形容,有一点儿“不正规、不当真”的意思。
两个人开玩笑,不小心戳到一方的痛点,惹得对方哭了起来。另一方赶紧道歉:“哎呀,你还当真了,我是讲起嗨的,莫在意啰!”
“嗨”作“玩”的意思来解,在全国大抵不多。有一次,我和几个研究方言的朋友无意中说到这个词,他们表示惊奇,叹道:“你们用‘嗨’来表示‘玩’,相当时尚啊!你看,英语里的‘high’,不就有玩得开心的意思吗?”
闹
“闹”在村语中,有一个独异的用法,含义是“用毒药去毒害”。
那时卫生条件差,头上、身上经常长虱子、跳蚤,家住山边的一位妇女,身上虱子太多,头上被咬得脓血四溢,村里一些年长的大妈实在看不过眼,给她建议:“你用六六粉闹一闹。”六六粉是一种农药,很毒的,用来毒人身上的虱子肯定有危险,当时却都这样做,没觉得什么。
村里还有个叫油妹子的,只因为觉得母亲偏袒弟弟,重男轻女,对她关爱不够,有次和母亲顶了几句嘴,拿起农药喝了几口,才十几岁就死了。村里人议论起来:“唉,太可惜了,年纪轻轻的,竟吃农药‘闹’死了。”
有一回,读到贾平凹的《初人四记》,才发现秦地也有这样的用法。他写道:“在阳坡里晒暖暖的时候,一些老婆婆就喜欢拉我过去,一边在我头上吐些唾沫当发油,一边用篦子篦着虱,就骂道:‘你娘真笨,怎么不在这条老鼠尾巴上(指小辫子——引者注)撒些药粉闹闹(毒毒)!”,这个用法几乎和我湘西老家的一模一样,连使用的情境都十分雷同。
(《我听见,那时的月光》陕西人民出版社 侯泰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