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雪村
一
读者问,也自问:怎么画起文化名人故居?因为那是文化名人住过的地方?想想不都是。
我画访的第一幅文化名人故居是作家萧军故居。那是1987年初冬的一天,我到北京什刹海后海北沿鸦儿胡同6号萧军家。我看他家带圆拱形木格窗的小楼很入画,就拿铅笔画起写生。快画完时,萧军下楼来,在我身后看了一会儿,说画得有质感,问能送他吗?“当然。”我没加思索,画能让人家喜欢我自然高兴。其实也舍不得。几天后我又去重新画了一张。
萧军夫人王德芬曾写过一段话:“我和萧军都非常喜欢这幅故居雪景图,萧军生前把它放在书桌上,他对这座居住了几十年的海北楼充满了感情。”多少年后,萧耘说她对画中那个挂在树上的信报箱很有感情,那是他父亲亲手做的,还亲笔写下“萧家”两个字,每天她父亲都要从这儿拿信取报。可惜萧军去世后他们被迫搬离了,因为混乱匆忙,想找这个信报箱时,已经没了。
二
从文化名人故居也能读出性格。
诗人牛汉的书房,印象深的不是书架上满满的书,而是几块摆在书桌上随手就能摸到的石头。在我看来,它们表面粗粝,形状也不漂亮,他和它们之间有着什么通感吗?
在我接触过的文化名人中,牛汉有点儿特别,他经历过战争、流亡、饥饿、囚禁、发配改造……和他握手时,他手心儿的老茧又糙又硬,那该是被苦难磨砺过的。
关于石头,牛汉讲过这样一段话:它们坚硬,经得住埋没;它们沉默,耐得住寂寞;它们遇到打击,会迸发出火光!他又说自己:“我的性格是顽强而不驯服的。越打击我,越要抗争,写出有血性、有个性的诗。”“没有个性还是人吗?还能写诗吗?”牛汉也有柔软的一面。听他讲雪峰、吕荧、路翎……讲起祖母和童年,便看到他眼眶里泪花一闪一闪的。他写过一只叫“小白”的狗,怀念在咸宁五七干校时和它患难中的情谊……
2013年9月19日,牛汉辞世。我去他家吊唁,看到诗人遗像旁,那几块石头仍陪伴着他。
三
从文化名人故居还能看到命运对人的拨弄。
我画过老作家萧乾最后的家——就在北京复兴门外木樨地一座高层居民楼里。是在他老了、之前搬了十几次家后最终的栖居地。他就是在这儿和夫人文洁若翻译了《尤利西斯》。
他家隔街对面是有名的部长楼,姚雪垠、丁玲、胡风、陈荒煤等也都住那儿。按萧乾的文学地位和中央文史馆馆长、全国政协常委的身份,住部长楼也够格。有关部门曾想给他调房,他不干,说“有个能吃饭,能睡觉,能干活的地界儿,就行了!”这话很合他的品性,你看他脸上老是漾着知足常乐的笑意。不过他家东西太多,杂乱拥挤,他在一米来宽的阳台犄角放了个小书桌,取名“太阳间”。这大概是我画过的最小的书房。
上世纪七十年代,萧乾要去湖北咸宁五七干校,他预感自己那个挂着破帘子的家快保不住了,走前骑车带着幼子小桐去香山玩儿。在半山上,他搂着孩子,父子俩遥望着灰云下的北京城,留下一段对话:“爸爸,咱们还会有家吗?”“会的。而且还会有个很好的家,一个再也不用搬的家。”他说他这么宽慰着孩子,自己心里其实十分茫然。
等他返城,东城区门楼胡同那间小屋里,大人带孩子已经挤了好几口人。房管所一位好心的副所长,帮他将旁边的门洞两头堵上,才有了他睡觉的窝。后来我去门楼胡同找到那个破败的杂院,画下他那个门洞的窝。
在我画访过的文化名人故居里,有的已经没有了,如北京的梁思成林徽因故居、诗人臧克家故居、东总布胡同中国作家协会的宿舍、天津李叔同故居……
我画访的这些文化名人故居写生,尺幅都不大,大部分是用铅笔、钢笔和毛笔画的。现在看,觉得每一幅都是用心画的,是不可重复的。几乎每一幅也都有可说的故事。
(《文汇读书周报》10.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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