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母亲坚硬、冷淡的外壳之下,是一种出于保护孩子本能的谨慎与不安
这是冯红第二次因为满足女儿愿望而在网上“火”了。
最近这次,36岁的她出现在新闻里的原因简单得出奇:她把大女儿大满送去学钢琴。
冯红月收入1500元,钢琴课每月300元。“你们是不是觉得我这种条件,让孩子学钢琴很可笑?”她这几天反复问旁人。
而上一次,她在网络上遭热议的名称,是“偷鸡腿妈妈”:去年儿童节,她在南京一家超市偷拿了鸡腿、两本儿童读物被当场发现,问及这位涉案金额极小的山东农村妇女偷窃原因时,一个心酸而无奈的故事被道出——
她的两位养女在出生不久后均被查出患有肾病,丈夫不堪忍受离开了家,冯红带着孩子四处求医问药。当天,在南京住院的女儿提出儿童节“吃鸡腿、看书”的愿望,手头拮据的冯红出此下策……
冯红母女的故事通过社交媒体被广泛传播后,数万网友对其众筹的捐款金额逾30万元。这笔钱被寄存在北京天使妈妈慈善基金会,专用于冯红两位养女的医疗支出。一年有余,这笔捐款在孩子们求医路上已耗去将近一半。目前,冯红带着孩子投靠姐姐、姐夫所在的江苏盱眙县,以废品回收为生。
“和我出去散散步”
学钢琴一事被报道后的那周,大满的钢琴课被冯红“取消”:一来,孩子情绪受影响,不情愿去;二来,她要带着两个女儿去南京的医院复查。
从南京看病回来那天傍晚,冯红手里提着一袋10元的无花果。
无花果是大满执意让她在医院门口的手推车上买的。一起带回的,还有5000元的两大包药,如果一切正常,可以管姐妹俩1个月的药量。
大满和小满是双胞胎,却长得越来越不像。大满的病情比小满严重,9岁了却只有幼儿园小孩的平均身高,长期用药的副作用又让她体重疯长、浑身浮肿。
这次去南京,医生诊断“一切正常”,这让冯红松了口气,打算第二天带孩子去家附近的公共澡堂洗澡。
“家”是在城郊出租车加气站旁的小村庄里,四周都是经营废品回收的。冯红的小屋,掩映在姐姐家开的废品回收站里成堆的塑料瓶和尼龙袋中,稍不留神就会错过。小屋不足10平方米,是由五花八门的木材、铁皮组装而成。母女仨的卧室里有空调,是去年装的,冯红说这并非用来夏天制冷,而是冬天时的取暖工具。
“别的小孩感冒可能一个礼拜就好,她们就要花上一个月。”空调是这间简陋的屋子里最贵的东西。
饭前,大满和小满坐在门槛上玩游戏。冯红告诉记者,孩子们学习成绩很好,所有功课都是90多分。
无花果很快被两个孩子狼吞虎咽了一半,冯红舍不得吃,她快速到灶台前下面条。面条里没有配菜,只加盐和醋,冯红解释,“孩子们吃多了油对病不好”。
她自己连面也没吃,手里卷着中午母女三人没吃完的山东煎饼。
“吃了饭不要坐下,和我出去散散步。”饭后,冯红对又坐在门槛上玩的大满、小满“发号”,姐妹俩立马拥着冯红蹦跳出了家门。傍晚18时许的村路上没有路灯,一辆废品回收车路过,扬起一阵粉灰……冯红赶紧从口袋里掏出口罩,给体弱的大满戴上。
记者问起天冷路黑,为何出门散步?冯红告知,两姐妹身体底子太差,医生叮嘱要多加锻炼——都是医嘱,冯红分不出哪句是最紧要的,她反正全都遵循。
刚走到第二个十字路口,冯红就决定回家。理由和出来散步时的一样:为了孩子健康。大满因为肾病用药已浮肿,路走多了脚疼。
这次短暂的餐后散步,结束于距离家仅约半公里的公路上,用时不足20分钟。
“别拍孩子”
冯红的邻居觉得记者“运气不错”——“她最近就像老鹰捉小鸡游戏里的那只母鸡。只要一看到拍照的、录像的,她就把装垃圾的铲车横在路中间,不让人进家门。她要护着孩子。”
认识冯红的所有人,都觉得她这一年多或许是有意在和外界“保持失联”,比如她的电话,时常打不通。
冯红的说法是,平时干活腾不出手。不过,闲时看到未接来电,只要是外地号码,她依旧不回复,理由是“找我能干什么呢?打过去话费还挺贵”。
她终究是戒备:仿佛和外界切断一些联系,就可阻隔一些对孩子的伤害。
冯红记得一年多前自己偷鸡腿被抓的新闻疯传后,病房里络绎不绝来了许多不认识的人:有的热心市民拿着几百元现金专程跑来和她说几句话,鼓励她坚持,她能接受这样的好意;也有些企业和商家拎来了食品、衣物,想让两个孩子拍几张有“仪式感”的照片,她实在是对这些人有种难以说清的恐惧。
“他们就这样拍下照片,也不知道要用来做什么,会不会登到网上去?”冯红说,“其实真送钱来的都不拍照;那些拍照的,好多人也不是真的要帮忙……”
眼下,冯红觉得最要紧的还是大满学钢琴这件事。她坚持认为:钢琴不是学着玩的,以后得当成一技之长。“毕竟孩子有病,也很难长高,和普通孩子不一样。”
学钢琴之前,大满对幼儿园老师的琴声着迷,在老师建议下,冯红给姐妹俩买了一架100多元的电子琴。家里连放琴的空间都没有,电子琴被寄放在邻居家。后来大满抗议:“电子琴的声音不如钢琴好听!”
这几天,当地一家琴行的负责人看到新闻后,打算免费接收两姐妹。本周末,两姐妹就要去上第一堂钢琴课。
大满似乎舒缓了一些“厌学”情绪,只是在床上睡眼朦胧之时,轻声嘟囔:“他们要是再说……”冯红说,那是孩子最近被同学们追着问新闻里的内容,有些不知所措。她心疼地拍着孩子入眠。
“何必麻烦人家呢”
去年儿童节后的那个冬天,冯红把长发剪了。这是她从“姑娘家”到现在,第一次剪短发。
“短一点不是方便么?”冯红浅浅地笑,站在一堆垃圾塑料壳上,用尼龙绳将地上捡起的空油壶串起。
在废品回收站,冯红的分工是“主内”:姐姐把收废品的个体户送来的废品过秤估价,冯红负责将废品归类打包。这主要是由于冯红不定期要带孩子看病,弹性制的工作时间比较合适。冯红并无休息日,除了陪女儿看病住院,其他时间就泡在废品堆里。
去年秋天,冯红的姐姐花5000元给她买了一辆带顶棚的电动车,大满和小满告别了“风里来雨里去”的露天上学路。冯红用电动车接送女儿,一天3趟,因为女儿中午也要回家吃饭。每天中午,初中未毕业的她,都会吃力地辅导女儿功课。
前几天,县民政局负责人来冯红家里探望。她问冯红有什么难处,冯红没张口。
大满、小满所在小学的王孝成老师说,学校也想将姐妹两人纳入校方的资助计划,但老师经常打不通冯红的电话。
“人都不容易,何必麻烦人家呢?”冯红对记者说。
记者从盱眙县民政局了解到,至今冯红和两个孩子的户口都还在山东老家,母女3人有共计900元的当地低保。考虑到盱眙的低保标准略高,且目前孩子们看病出于户口原因多是自费,这位县民政局负责人建议冯红把户口迁到盱眙。但冯红支支吾吾拒绝了,理由仍然简单:我该是哪里人就是哪里人,不想因为要占户口的便宜而去麻烦别人。
而当这位负责人提到废品回收站附近住所不利于孩子成长,希望明年为她们申请距离学校更近的廉租房时,冯红犹豫了,没有拒绝。
“现在最大的问题是,如果申请廉租房,还是需要户口在盱眙。既然孩子们在盱眙读书,我们就会继续关注。”这位负责人告诉记者。
“其实她不是拒绝帮助,只是需要一个适应和缓冲的过程,慢慢厘清什么才是她真正需要的帮助。”那天,这位负责人和冯红的交谈持续了一个多小时,冯红一直在断断续续讲述,有时对一些问题无法作答,就满脸“麻烦了别人”的歉意。
(应受访者要求,冯红、大满、小满均为化名)
(《解放日报》11.19 杨书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