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荒田
在旧金山,和一位中学同窗闲聊。他早知道我是半吊子作家,对我说:“我的一位近邻,我怀疑他是你的同行。”
我问何以见得。他说:“他是广东移民,男性,年近六旬,个性寡言,从来没和我说过话,至多是偶尔在后院碰到,隔着栅栏点点头,此时他在给玫瑰浇水,我在抽烟。他是比我厉害得多的老烟枪,卧室的窗户下面,烟头密匝匝地铺了一层。不写东西,干吗抽这么多烟?”
我提出反驳:“如今作家大多用电脑写作,边提笔边抽烟已不流行。老同学说,还有,他每天必去一个街区外中国人开的杂货店,把当天的三份中文报纸买下来,读这么多,不为写作为什么?”
我问,还有别的证据吗?同窗说:“看模样就是作家,走路耷拉着掉了大半头发的头,没见他笑过。尤其是傍晚,爱背着手在公园散步,若有所思,不是构思作品是什么?”
我说,有可能。我竟一厢情愿地假定这位同胞是热衷于写作的同道。别说他一个,我们之中的多数人,都有意识或下意识地向文学与艺术求助,尽管层次与方式千差万别。身处异国的老年华人,离开职场后无事可干,格外需要某些形而上的东西填充日子以及灵魂。微信群里,动不动就写打油诗的玩票者多如过江之鲫,人的感情是需要有所寄托的。
这位老先生,即使不投稿,在本地文学圈寂寂无名,也无碍于他从书写中获得乐趣。他可以从事私密写作,为天涯恋人写,为满足某种欲望写。有读者固然好,没有也可以对镜子喝彩,斗室里自我欣赏。他可以在网络平台上亮相,在博客耕耘,在微博或微信群三天两头贴新作。想像这位在故国活了大半辈子、尝遍人生百味的孤独者,灯下踞案,抽“双喜”牌香烟,摇动笔杆,把汉字填进白纸,成就感油然而生之际,当会忘却身外之物。
相较于把发表作品、出版著作为目标的“正宗”写作者,这位未必成器的写作者的状态反而让人羡慕。他不用投任何人之所好,不必在乎稿费、销量、点击率,也不巴望名家垂青。自得其乐,就是目的。记起法国大作家法朗士的名言:“当你盘算你的句子时,你不但成了好的参与者,还成为好的写作者。”
(《北京晚报》10.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