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转铃
人的一生中会喜欢上各种奇怪的东西。我二十岁的时候,没想过我以后会有一天喜欢上走路,那时候我忙着交朋友和思考哲学问题,生活波澜壮阔。来到美国这个小城读书之后,我才知道世界上没有什么事情是理所当然的。
一
没想到地球上还有这种地方,居然只有车道没有人行道,出门必开车,人坐在车里,像一粒粒缓释胶囊。真是大意了! 公交系统很糟糕,赶公交车是婚丧嫁娶级别的大事,要事先查好时间,在荒郊野岭里连滚带爬走很久,像赶飞机一样紧张。
在这个地方开了四年车之后,我决定尝试恢复步行。这时候的我比刚出国时胖了二十斤,常年情绪低落,坐久了浑身发出咔塔咔塔的怪声,像一个要报废的座钟。我住在一个典型的中产阶级郊区,最近的公交车站在山下,连走带跑三十分钟,才能赶上一个小时一班的车。我就坐这趟车去学校给学生上课。
每天早晚走三十分钟,我竟然迷上了走路。平时,注意力都集中在手上,要不就是脸上,脑袋里,专心走路的时候,感觉最明显的则是脚。膝盖抬起,脚跟轻轻着地,感受着脚底柏油路面反馈的弹性——走路就是玩自己的脚。刚生出来的小毛头,人生一片荒芜,就知道玩脚,现在的我也变成了这样。走路不是散步,也不是跑步,是为了把自己从一个地方运到另一个地方,这和在跑步机履带上锻炼身体并不是一回事。村上春树说,跑马拉松无论如何都是一件辛苦的事情,但是走路不是,至少走三十分钟还不会带来疼痛。
二
以前我开车在这个中产街区里进进出出,觉得这还是个挺不错的区,街道干净,治安良好,草坪也都整齐。走路才能品出些衰败的味道。平时也很少看到小孩在门前的草地上玩耍,说明这个地方的老龄化相当严重,并不是一个正在成长的社区。
我这学期讲的课叫“城市环境中的人类行为”,其中有一节是讲美国城郊的空心化和贫困化,这和中产阶级的衰落是同时发生的。贫困的城郊和贫困的市区看上去是很不一样的:贫困的市区充满了各式各样的犯罪和违法行为,危险而热闹。贫困的城郊则是静悄悄的,几乎看不到什么人类活动,破产,空心化,都在无声无息中发生着———邻居不知不觉就搬走了,房子不知不觉就坏了,垮了,后院杂草丛生,成为野生动物的领地。
写《美国大城市的死与生》的简·雅各布斯对这种城郊的中产社区毫无好感,她说一座座雷同的独栋房子像死气沉沉的兵营。那是上世纪七十年代的事了,那时中产阶级的日子还过得不错,平庸和乏味是最大问题。
现在我的观感更糟糕,我走过这些房子,感觉像走过一个个坟头。偶尔出来割草的都是老人,会友善地和我打招呼,他们家里都没有孩子,只有一两条狗作伴。
在美国这些年,我常被一种死水般的窒息感笼罩,走在这个社区里,这种感受尤为深刻。我常常不无委屈地想:“我的邻居们呀!为什么你们不能像苏州人杭州人那样,应季搬出一篾箩一篾箩的萝卜干、茶叶、陈皮、香菇之类的土产,放在门口的草地上晒晒呢?这样我们就可以一起孵孵太阳,说说话,认识认识,还可以买点干货回家烧菜呀!”但是他们只是偶尔推着轰鸣而气味难闻的割草机出来打理草坪。
奇怪的是,作为一个上海人,我思乡病发作的时候,想到的却是苏杭,仿佛苏杭才是我真正的家乡似的。有一天,我照例在静谧的路上走着,两边行树夹道,青翠葱茏,一模一样的独栋房子鳞次栉比,我心想,世界上还有比这个地方更无聊的地方吗?绝对没有了,这简直就是个密封的水晶棺。我想念杭州想疯了……
我有时很不情愿地承认,这种让我窒息的感觉或许并不来自美国本身,而在于我自己。人生的幻觉一旦被戳破,就再也回不去了。鲁迅先生说,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我发现,世上本没有我,走的路多了,路便成了我。天呐。
(《文汇报》10.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