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延滨
前年去广州,专程到开平去看碉楼。那是上世纪初在海外发了财的华侨,回到故乡盖的洋房。一部分人先富起来了,绝大多数的人还在饥寒交迫中挣扎,富起来的华侨成了盗抢的对象,无奈,一幢幢富宅盖成了碉堡与洋房的结合体。这种建筑中的怪胎,也是旧中国畸形的文化产物。
与碉楼相似的建筑,我在童年时见过,那是在大凉山的西昌。我是1959年到西昌的,随下放的母亲从成都到了西昌。在那里处处都看得见高高的碉楼。西昌的碉楼与开平的碉楼无法相比,是典型的“土楼”。有三四层高,每层只有一间房子大小。碉楼紧依着老百姓平时生活的用房拔地而起。碉楼的地基是用石头垒起来的,石头地基上的墙体是土坯砌成的土墙。修建碉楼,就为了防止土匪和山上的彝族土司,土匪抢物,彝族奴隶主抢人,抢去就当奴隶娃子。
西昌现在是大凉山彝族自治州的首府,我到西昌时,还是汉族聚居地区,汉人生活在平坝里,彝人生活在四周的高山上。民族之间的矛盾,可以从村庄的碉楼数目显现出来。童年时光,从大都市来到边地,夜色朦胧中,那些高高站立在村庄之上的碉楼,让我感到空气都充满了恐惧。
这些石头和土坯建成的碉楼,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因为新奇,也因为高原的风雨让它们满目疮痍。自从西昌解放后,民族间的隔阂还没有完全消除,但彝人土司下山抢劫的事情基本上没有了。碉楼没有枪炮留下的创伤,却经不住风雨的剥蚀,像一个苍老的守望者站在高原的阳光下。我常常着迷地望着碉楼,在阳光下,它褐红的土墙凸凹不平,粗糙而又沟壑密布,让人感到每一个碉楼都会有它的故事,碉楼旁长满高原的仙人掌和霸王鞭。
我是在一个雨季住过碉楼,那是秋天收割庄稼的日子。秋天,西昌的雨季把这里变成了最冷的日子,我所读的初中,奉命下乡去支援人民公社的秋收。住进村里,生产队把我们安排在碉楼里,进入高高的碉楼,爬上扶梯,四周光线很暗,碉楼没有我们通常的窗户,只有五寸见方的“通气孔”,从里面能看到外面的情景,但小得连头也伸不出去。碉楼高也就不潮湿了。窗孔小,也就不冷了,铺上一层干草,我们便打开背包,在碉楼里住下了。
这是一个最漫长的雨季,也是一串最漫长的夜晚,那些日子,在碉楼里睡觉和休息,没有电灯,昏黄的煤油灯也只在睡觉前点亮一会儿,滴滴答答的雨声浸透梦境……
前两年,我再次回到大凉山,已认不得眼前的西昌城了,这座高原小城变得和内地的城市一样。特别是那些石头和土坯砌成的碉楼从眼前的风景中消失了,消失得像梦。那些碉楼,好像从来没有在这块高原坝子上站立过,只是在细雨霏霏的梦里,才那么亲切地成为记忆中的风景。
(《今晚报》9.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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