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4年春,爸爸把我从乡村小学转学到梨树县城西街小学插班,仍读二年级。
当时伪满洲国时期,这是由日本人做校长的一所模范小学。日本人管理的小学,老师不干涉也不处罚打架的学生,似乎还有些欣赏打架。因此,学校中高年级的学生欺侮低年级的是家常便饭。同年级孩子打架,就是强者为王的法则。西街小学校长是个长着冬瓜脑袋的矮矬日本人。每天早上上课前的朝会上,他都要用日语向全校训话,神气活现,学生多数人都不懂他说什么,装腔作势是日本人的特性。
1945年8月,我已经上了三年级。一天,和往常一样,早饭后挎着书包去上学,走到路口,见一个同学惊慌地跑过来:“光复了!”他口里重复地喊着,示意我回家去,不用上学了。当时,我不知道“光复了”是什么意思,只知道没放假已不用上学。
日本人1931年建立伪满洲国,我是1935年才出生。那些伪满洲国的家长们,没有露出一点口风,他们为什么不悄悄告诉孩子,咱不是伪满洲国人。当时,我心里很不满意,白白当了许多年伪满洲国人。
日本投降,小城的老百姓总是晚几天才知道。这时,在县城的日本人早已跑光。我们学校那位日本校长,恐怕是溜得最早的一个,他在县城也算是有地位的人。他们原来一家一户小洋房,一夜之间全部逃走。几天时间里,那片洋房变成废墟,所有门窗全被砸碎,屋子里的家具、物件也多被捣毁。
“王道乐土”“日满亲善”“大东亚共荣”这些在日满时期小学授课中都出现过,但没有一个孩子知道它真正的含义。倒是家长不让孩子听大人们谈话,他们自己悄悄私语。
“粮谷出荷”“勤劳奉仕”,小孩子能懂那是什么意思?“粮谷出荷”就是把农民生产的粮食按日本人控制的最低价,全部收买上来。
秋天,他们派人到各村,为伪满洲国征粮。我家这种地主大户,交粮不是什么难事,不足的额度也常常通过贿赂基层官员以各种名目减免。小户农家就没那么容易。他们有的藏起来,有的转移到亲戚家,甚至强借给富裕的大户人家,储存在地主家的粮仓里。同情心和乡里情谊就可完成这种作弊。县里基层官员到这些小户人家去查看,果然没有多余粮食,不像我家,四个大粮仓,就摆在自家后院。
每年到农村催粮的人,有一个人叫沈大马棒的。他到大榆树村就住在我们家。家里人都厌恶他,可是却笑脸相迎。他代表权势,白吃白住家里,心里面自以为抬举了我们土地主。主人心里骂着汉奸,嘴上陪着谨慎。像沈大马棒这种死心塌地为日本人效命的汉奸,最终也都有了恶报。日本投降后,他们都是先逃走藏匿,最终被抓到惩处。
“光复了”,我突然一下子明白了许多。可是好日子也并没有来临。一天,县城突然开进许多坦克,这是老百姓从来没见过的钢铁怪物。从坦克顶盖钻出来的大兵,都是高鼻子黄头发,满身油污的外国人。老百姓管他们叫老毛子,非我族类。祖父、姥姥那一代人都见过他们。那次是被日本人打败,向北溃逃,这次则是打败了日本关东军,替爷爷报了仇。
老百姓天生胆小,家家关门闭户,只有在城中心的农贸市场还有小摊贩。农民赶着大车进城卖菜,见满街坦克,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也显得惊慌。街上行人很少,只有一些孩子们上街看热闹,胆大的孩子也走近去摸摸坦克,甚至接受他们给的小玩意。
两天过去,这些苏联大兵便留下满街的恶名劣迹。他们到处找女人,喝得醉醺醺,在小镇红灯区窑子胡同出没。他们虽不抢劫,但却用缴获的日军汽车轮胎与商人换酒和食物。他们公然在大街上追逐年轻女人,纠缠不休。
只几天,他们又突然消失了,小镇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但人心却惶惶然,老百姓不喜欢没人统治。政权真空意味着坏人当道,盗匪的好日子。
(《童年记忆——一位太空科学家的民国童年》清华大学出版社 宋礼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