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8年9月,入川门户宜昌。
离长江上游枯水期只剩40天,沿江至少堆积了9万吨以上物资,装箱的只有极少数,绝大多数无遮无盖、赤裸裸杂乱地堆放在江边的荒上地,互相挤压,日晒雨打,有些都已生锈。其中有汽油、炸弹、炸药等军用物资,据说还有故宫文物。
不夸张地说,这里几乎集中了中国兵器工业、航空工业、各类机器工业和轻工业的生命,是国家仅存的一点元气。滞留宜昌、等待入川的人员和难民至少在3万人以上。
“比敦刻尔克还要艰巨”
面对大撤退的人流,宜昌不堪重负,何况天上还有日机轰炸。政要及各界名人为公为私的函电不断飞向卢作孚,希望他能帮助安排入川。民生公司(卢作孚1925年创建)宜昌分公司经理李肇基说,每天找着要帮助解决入川船票的多达三五百起,从早到晚穷以应付,他常常忘记吃饭,连厕所都无法上。
10月23日,卢作孚飞到宜昌,面对这团乱麻,这个小个子、穿麻布服的四川人出乎意料地镇定。他召集各轮船公司负责人和轮船的驾引人员、宜昌港内的技术人员,彻夜开会,商讨紧急运输的方案。
当时,民生公司可用的轮船22只,另有两只挂法国旗的中国船。按它们全部运输能力,要将9万吨物资在40天内全部运往重庆,几乎没有可能,民生公司平时的运输能力40天大约只能运输1.4万吨。
在这次通宵会议上,他们参考1937年枯水期分段航行的经验,决定采取分三段运输的办法,按照40天时间,设计出一个严密的分段运输计划。最初分宜昌到巴东、巫山、奉节、万县、重庆五段,到12月又开辟南沱、小青滩等转运站。只有重要而不易装卸的笨重设备才直接运往重庆,其他都在各站点卸下。
长江三峡,急流险滩,只能白天航行,夜间装卸可以充分争取时间,不空耗一天,甚至一分钟。最多时搬运装卸工有两千多人,这样一来:“每晨宜昌总得开出五只、六只、七只轮船,下午总得有几只轮船回来,当着轮船刚要抵达码头的时候,舱口盖子早已揭开,窗门早已拉开……岸上每数人或数十人一队,抬着沉重的机器,不断歌唱,拖头往来的汽笛不断鸣叫,轮船上起重机的牙齿不断呼号,配合成了一支极其悲壮的交响曲,写出了中国人动员起来反抗敌人的力量。”
这是卢作孚本人在《一桩惨淡经营的事业》中的回忆。
此次宜昌要抢运的物资、人员相当于民生公司1936年的总运量。在预定的40天内,他们奇迹般地运完了全部人员,运走了2.6万吨的机器物资,按他们的运输能力,算是大大超常发挥了。
享誉世界的平民教育家晏阳初将这一壮举称为“中国实业上的顿克尔克(敦刻尔克)”。《大公报》记者徐盈说:“中国的顿克尔克(敦刻尔克)的撤退的紧张程度与英国在敦克尔克的撤退并没有什么两样,或者我们比他们还要艰苦些。”
“最爱国的人”
整个宜昌大撤退,民生公司的船担负了90%以上的运输量,只收取极为低廉的运费。兵工器材每吨收30元到37元,其他公物40元,民间器材也只收60元到80多元一吨,而外国轮船要收300元到400元。
1940年10月,政府再次嘉奖民生公司。40天后,民生公司的油料等已入川,将7艘轮船交给兵工署继续抢运。历时160多天,9万多吨器材终于运完。这是黄振亚先生的研究结论。
宜昌大撤退后,民生公司的船仍在抢运物资,付出了极大牺牲。整个抗战期间,民生公司的船只运送出川的军队共计270.5万人,武器弹药等30多万吨。卢作孚不顾危险,常常亲临现场。1939年以来,民生公司有9只轮船被炸沉、6只被炸坏,包括最大的“民元轮”。
此外,政府征用阻塞水道5只,2028吨;自行凿沉和敌机炸毁等16只,11460吨;军公运输受损失5只,4188吨;被日寇劫持5只,2662吨,这还不含趸船和驳船,仅损失的轮船就有20338吨,船员共牺牲117人,伤残76人。冯玉祥称民生公司是“爱国的公司”,1943年7月6日,他给卢作孚写信称他是“最爱国的,也是最有作为的人”。
“民生精神”
1941年8月22日,“民俗”号从巴东运送伤兵和旅客时遭遇7架敌机的轰炸,船被炸沉,船员死亡70人(其他乘客180人)。民生公司的员工在这次轰炸中的表现,更是可歌可泣。他们不是职业军人,只是一家民营轮船公司的员工,在面临死亡时的慷慨从容却一点也不让于浴血战场的将士。
卢作孚说:“公司的基础不是在百余万资本上,几桩事业上,几十只轮船上,乃在这种精神上。”“民生精神”是他在1933年正式提出的,他在纪念民生公司10周年时又做过解释:“我所见着的还在这些事业的背后,在撑持这些事业的险阻艰难者,为了事业忘却了自己,为了增加事业的成功,忍受个人的困苦。如果整个公司的人有这一种精神,就可以建设一桩强固的事业;如果整个民族有这一种精神,就可建设一个强固的国家。”
(《法治周末》9.7 傅国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