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白尘
我有一张椅子,是四十年前的旧物。近来我对它特别有了感情:一日三餐我都坐在它的身上。如果别人坐错了,我一定要将它换过来。是因为它漂亮么?它的靠背不过是几根木条子,显得很老气;颜色本来是栗壳色,因为年代久远,已近乎黑了。当我坐在它身上时,它还吱吱作响。
我家的椅子并不少,有软垫的,有弹簧的,有折叠的,总共十几张,今年搬家时女儿们特地为我添置了一些家具,其中包括一套新式的沙发。我说,家具够用就成了,何必又添新的呢?她们反唇相讥:“物价天天飞涨,你那一点点钞票留着生蛋啦?”我哑口无言。新的沙发便进门了,于是所有的旧椅子全都相形见绌,我的那张也就更不起眼了。
远在四十年前,这张椅子就来到我们家了。那是1948年春,当时国民党政府发行的法币几乎等于废纸,一张一元的法币买不到一张冥国银行的鬼钞票;用一元一张的法币糊墙壁,竟比买花纸还合算。于是法币不能在家中过夜,拿到手马上就得买成东西,否则第二天便贬值了。当时我在上海昆仑影业公司工作,每月发工资都得用个大包袱扛回家。有一次,我也聪明起来,路过一家木器店时,便用我的“大包袱”换来了八张木头椅子。我现在坐的,就是这八张中的之一。
这八张椅子跟随着我也饱经了沧桑。买来它的第二年便欣逢全国解放,它们便随我从上海北四川路搬家到复兴西路。1951年我奉调北京,先是带着它们搬到张自忠路,随后又跟随我迁至东总布胡同。这一住便是十五年。十五年中这八张椅子也同样折腾得残缺不全,最后只剩下四张了。在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中,万幸的是它们居然躲过劫难,未遭损伤。但是在最近的十二年中,不知怎的,四张椅子又缺了两张。到了这次搬家时,我便特别珍惜起它们了。
现在这两张椅子,除了为我那四岁半的小外孙霸占了一张之外,剩下的这一张便是我每日三餐所专用的了。我喜爱它,希望能和它再相处若干年。
(一九八八,十二,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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