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说,没人知道他是个诗人。大多时候,他是社区流动人口和出租屋综管所的临时工。5年前,在网吧里敲下357个汉字的小诗《纸上故乡》时,郭金牛没想到后来的事——诗歌获奖,声名大噪,以往的作品结集成册,印成了铅字。如今,他仍是个临时工,不冀望“文学改变命运”。
“临时工”
这是我们的江湖,一间工棚,犹似瘦西篱,住着七个省。——《在外省干活》
大约用了三年时间,郭金牛把自己从那个“知名诗人”的光环里抽离出来,回到他20多年的“打工仔”身份里,打卡上班,闲下来的时候继续写诗。今年上半年,他写了6组诗,贴在他的博客里,91个人阅读,6个人打赏了虚拟货币。
郭金牛最风光的是2012年获奖之后那两年,他出国参加诗歌节,出席媒体、作协、文联、大学里的各种活动。
“刚开始被请来请去,见的都是文学圈子里的名人,当然高兴,人啰,谁还没点小虚荣。”可一回到单位的办公桌前,现实就朝他涌来。参加活动,总得和单位请假。去年到天津领奖,一来一回花了一星期。郭金牛那个月工资卡上,因此少了1000块钱。3000多块的月工资少了1/3,这意味着房租的一半没了。
“我这个诗人也没那么了不起。”他心想,单位一个萝卜一个坑,你走了,别人就得顶上。临时工郭金牛担心,请假多了挨同事埋怨,惹领导讨厌。人家“君子之腹”不表现在脸上,但他的“小人之心”得心里有数,“写诗是爱好,上班是饭碗。”
出名
少年,某个凌晨,从一楼数到十三楼,数完就到了楼顶……这是半年之中的第十三跳,之前,那十二个名字,微尘。——《纸上还乡》
2012年8月,在液晶屏上,郭金牛敲下了那357个字。大约是个午后,郭金牛花了10分钟把字敲完,诗的开头是一个从13楼跳下的少年。
他承认,他写的是富士康跳楼事件。富士康的一处园区,离郭金牛居住的地方不到4公里。他总记得傍晚时分,跳楼事件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好像不是人命,就是一个个数字。”后来,郭金牛也不以为奇了,该吃吃该喝喝,只是那两个小黑点沉在心里,直到两年后突然爆发。
他在诗里写下,“纸上还乡的好兄弟,除了米,你的未婚妻,很少有人提及你在这栋楼的701,占过一个床位,吃过东莞米粉。”
2012年,郭金牛的作品被著名诗人杨炼注意。在杨炼和诗评家秦晓宇的推荐下,《纸上还乡》参加了2013年第四十四届鹿特丹国际诗歌节。
“命运是个什么鬼”
我有多久没有走马饮江湖,环境缺木,资源缺水,生态缺兽,但,为什么我依然获得了,赞美——《杀湖曲》
在他的诗里,他把自己称作“母亲的仇人”“故乡的叛徒”“写诗的骗子”。他说,故乡、还乡始终是他要写的母题,漂泊在城市,这是他们这一代打工者的隐痛。
写诗并没有给郭金牛带来命运的改变。出名后,有文化公司找上门,郭金牛拒绝了,“都50多岁的人了,和年轻人拼饭吃?太累。”他不冀望“文学改变命运”,甚者觉得这句话就是个伪命题。
“命运是个什么鬼?”有人和他提起余秀华,他从不认为那个残疾诗人的命运被改变了,“出书赚钱就能改变命运?不过是天上掉馅饼一样的意外,砸在了一个人的头上,被人们解读出“命运”二字。”他的获奖、他的诗集,在他眼里都是被馅饼砸中的意外。他靠诗歌得奖,先后获得了10多万的奖金,通通花在了生活的琐碎中。
杨炼给郭金牛的诗集作序时提到,郭金牛的农民工经历,很容易让他靠题材讨巧,仅仅“底层”一词,已经有了足够卖点。但什么是“底层”?谁代表“底层”?“对于他,“底层”不是商标,而是思想。谁能钻透自身的处境,触及存在之根,谁就能构建一个“底层”。”
如今到了知天命的年纪,他开始思考“构建这个底层”,诗歌成了他记录的方式,“我经历了90年代在深圳的打工生活,如果我作为经历者都不写,谁来写?打工者不能被遗忘,他们不是工业的数字,是埋在城市底下的血肉啊。”
最近,郭金牛开始写一部小说,已经完成了10万字,写的还是城市里打工的人,“距离写完还很远,可能写到死。”他不肯透露更多的进展,也不在意是否能发表。在他经常逛的一个文学论坛里,他在个人主页上留着这样一句签名,“人类,可以在文学的高贵之地出走。”
(《新京报》8.4 刘珍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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