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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摘报 2017年08月05日 星期六

    考艺校的学生们

    《 文摘报 》( 2017年08月05日   02 版)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在许多大学都在“停课闹革命”的日子里,省城艺术学院破天荒地决定公开招考。那时候我在一个农村乡镇读高二,我所在的中学做了本县东片的初试考场,因此我得以目睹初试中的许多经典片断。

        记得开考那天,从早晨开始,擦得铮亮的自行车,潮水一样从四面八方涌进我们学校的大门。女孩子们由她们的男朋友带着,孔雀一样骄傲地端坐在自行车后,一路上把她们的竞争者打量了又打量。男孩子们则三五成群,甩着略长的分头,把脚下的自行车踩得如舞如飞,对他们一路看中的女孩子扬着高傲的头颅。男孩女孩的衣着一律光鲜,领口翻出雪白的假领,脚下的布鞋黑白分明,肩上挎的是千篇一律的军绿色挎包。考乐器的人自带着他们的“吃饭家伙”,无论二胡抑或竹笛,都用花布做的套子裹得严严实实,生怕被人看见了会漏了灵气。再大的家伙比如扬琴,是由家里人一根扁担挑着跟过来的。

        所有的考生,无一例外地表现出骄人的尊贵和矜持。他们也的确是农村青年中的佼佼者。他们的父母很多都是在农村中吃商品粮的,他们从小在同伴们羡慕的目光中长大,因为不必下田干活儿的原因而长得细皮嫩肉,年年冬天都能参加公社宣传队。

        我的很多同学都拥到了考场四周看热闹。面对这么大群的跟自己年龄相仿的红男绿女,他们自然而然地感到兴奋。我们挤到学校小礼堂的窗口,从那里可以清清楚楚看见考场里的一举一动。我认出一个熟人,他是我父亲的朋友,是县文化馆从事群众文艺辅导的老师。他的眼皮耷拉着,每当换一个考生上场,他才把眼皮略微一抬,看清对方模样后,马上又垂下,改用耳朵来听。

        一个梳着大辫子的女孩报考声乐,却莫名其妙准备了一段京剧样板戏《都有一颗红亮的心》。大概觉得大辫子是李铁梅的标志。她捏着嗓门,翘起兰花指,一切真还像那么回事。但表演接近完成时,也许是心情过于激动,头甩得过急过猛了一点,她那条油亮乌黑的辫子忽然从中间断为两截,后面的一截凌空飞起,啪地一声响,不偏不倚地落在文化馆老师的桌上,把垂着眼皮的他惊得一个激灵。

        大辫子女孩羞得无地自容,双手捂脸奔出门去。旁边一个男孩跟着追了出去……

        接下来的一个考生是个手指修长漂亮的拉二胡的男孩。他反复地移动屁股下面那张榫头不牢的方凳,然后琢磨二胡搁在腿面上的位置,还低头去闻琴弓上的松香味。所有的人几乎是屏息静气地盯牢了他的每一个动作,觉得如此注重细节的一个男孩总应该不同凡响。终于,他手指搭上琴弦,头发轻轻一甩,嘴巴狠命一抿,拉出一串吱呀的音符,居然是我们当地的乡村小调《杨柳青》。这曲子初学二胡的人不出十天就能够拉得上手,摆了半天的功架,弄到最后是这等水平!

        我和好朋友决定要走。就在这时候,我看见一个衣着简朴的中年妇女,一手拎乌木二胡,一手紧抓住身边儿子的手,很辛苦地从门外挤进礼堂。

        几个考官的神态都有点倦怠,头低着,随意地翻着花名册上的名字。一个女考官例行公事地要求考生自报姓名,他妈妈赶快替他答了。女考官皱起眉头,说不需要家属作答。她接着又问男孩准备的曲目。还是他的妈妈作了回答,说是孩子自己瞎编的曲子,叫《风中芦苇》。女考官几乎要发火,觉得这个当妈的太喜欢多事。结果中年妇女解释说,她的儿子是个哑巴,小时候吃药把声带吃坏了。

        一言既出,场中一阵轻微的骚动。面朝那母子的一排老师全都抬了头,就连文化馆老师也努力撑开眼皮,不能掩饰他心中的惊讶。

        那孩子笔直地坐着,桃树疙瘩般的大手稳稳地扶住二胡,埋下头去,静默片刻,握弓的右手舒缓地伸展开来。一缕细细的风声从他手下响起,在礼堂上空轻掠而过。风在江边潮湿的土地上飘荡和舞蹈,炊烟般地升起,又如阳光般地洒落。芦苇开始在风中吟哦和歌唱,摇曳了一片碎豆子样的声响。

        十多分钟的时间里,整个礼堂没有人发出哪怕是一声咳嗽。乐曲结束之后仍然静默了很久,直到哑巴男孩把二胡拎在手里,朝考官们恭敬地行了一个礼,转身去找他的母亲,拉着她默默走出大门,这里那里才响起了春蚕嚼叶般的窃窃私语……

        围在门口的我们很自觉地让出一条路,让那母子两个出去。文化馆老师忽然趿着一双鞋子啪嗒啪嗒从礼堂里追出来。他神情复杂地搓着一双手,说不出别的东西,只反复表示一个意思:“可惜了,这孩子太可惜了。”

        孩子的母亲就淡淡地笑起来,说她带孩子过来不为别的,只想让孩子长长见识,让老师们验证一下他的水平。

        文化馆老师在礼堂外站了很久,一直到那对母子的身影在远处消失不见。我注意到,他的一对皮囊囊的眼泡非但肿,而且发红。

        (《文汇报》7.26 黄蓓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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