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那时候的学生可真是自由,喜欢的课可以随便去听,不喜欢的也可以不去。西南联大实行学分制,文学院要求四年一共修132个学分才能毕业,工学院144个学分,其中三分之二是必修课,是一定要通过的。我上历史系的时候,按规定,中国史必须学两个断代。我选的一个是姚从吾先生的宋史,一个是郑天挺先生的明史。
姚从吾先生那时候是北大历史系主任,可是我们当年都觉得姚先生口才不好,讲得不能令人满意,所以不想上他的课。可是后来姚先生到台湾做了“中央研究院”的院士,而且台湾后来的一批中年骨干历史学家都是他培养出来的,真是出乎意料。可见以言取人、以貌取人是何等的不可靠。
郑天挺先生原来是北大的秘书长,教我们明史,也教唐史、清史。明史是历史系的专业课,要按专业课的选择标准,这门课顶多十来个人上,可是郑先生的课非常奇怪,经常有上百人来听,还得准备一间大教室。怎么会多出这么多人呢?因为郑先生的课最容易通过,凡是选了课的,考试至少七八十分,所以什么物理系的、化学系的都来选,叫作“凑学分”。
其他名人的课,因为好奇,我也偶尔听听,比如沈从文先生的中国小说史,那个课人数很少,大概只有六七个人听,我旁听过几堂。沈先生讲课字斟句酌的,非常之慢,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非常有逻辑性。沈先生是非常用功的,可是他没有任何学历,他当过兵,后来到大学里教书,还成了教授,所以往往受学院派的白眼,从刘文典先生到钱钟书先生都是这样。记得有个同学跟我讲,刘文典先生在课堂上公开说:“沈从文居然也评教授了……要讲教授嘛,陈寅恪可以一块钱,我刘文典一毛钱,沈从文那教授只能值一分钱。”可惜我们现在看过去的人总是带着谅解的眼光,只看到融洽的一面,没有看到他们彼此之间相互看不起的那一面,没有能把人与人之间的一些矛盾真正揭示出来。
我听说刘文典是清朝末年同盟会的,和孙中山一起在日本搞过革命,资格非常老,而且完全是旧文人放浪形骸的习气,一身破长衫上油迹斑斑,扣子有的扣,有的不扣。西南联大的时候刘先生大概是年纪最大的,而且派头大,几乎大部分时间都不来上课。偶尔高兴了来上一堂,讲的时候随便骂人,然后下次课他又不来了。按说这是不应该的,当时像他这样的再找不出第二个,可他就这个作风。
闻一多的诗经、楚辞,还有朱自清的课我也去听,不过朱自清先生讲课较为平淡。外文系卞之琳先生属于晚一辈的教师,作为诗人、作家当时就非常有名了,可在学校里还不是正教授。卞先生是江苏海门人,口音非常之重,我有一个同班同学上了一年卞先生的英文,回来就说:“卞先生的课,英文我听不懂,中文我也听不懂。”这个我非常理解,因为我趴着窗户听过他的课,他那中文实在是难懂,不过一个人说话是不是清楚和他的学识没有关系。
钱钟书名气大,我也跑去听。他的课基本都用英文讲,偶尔加一句中文,不过他有时有点玄虚,不是很清楚明白地讲出来,而是提示你,要靠你自己去体会,所以非得很聪明的人才能够跟上他。
当年清华四大导师里我赶上了陈寅恪,他教隋唐史、魏晋南北朝史。大家都知道他是泰斗,所以经常有人趴到窗户外面听,我也夹在其中。上课了,陈先生夹一个包进来,然后打开书,可是他基本不看,因为他对那些材料都历历如数家珍,张口就是引什么什么古书中的哪一段,原话是什么什么。没有任何教学大纲,完全是信口讲。陈先生说话有口音,讲得不是很精彩,而且他讲的那些东西太专门了,引的古书我们都没看过,所以完全不懂。陈先生第二年就走了,本来是去英国任牛津大学的讲座,因为德国刚占领了法国,马上就要打过海,英国岌岌可危,只好滞留在香港。
(《上学记》三联书店 何兆武口述 文靖撰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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