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家中长子,父亲曹涵祥自幼受父母宠爱,却绝无大少爷禀性,为人方正内敛,尤嗜读书。
记得幼时家中有一朝北小屋,里面堆放着他的藏书。从内容看,有文史哲专著,但更多的则是科技类外国硬皮原版书。据父亲回忆,他工资的80%几乎都用于购书。“文革”恶浪扑来,父亲倍受冲击,工资锐减至30元。书是不可能买了,于是,出售书籍便成为家中“开源节流”的重要途径。虽然硬皮书份量不轻,但当废品卖,终归换不了几个钱。每次将一捆捆书搬至楼下时,我都快乐无比,父亲却愁容惨淡,默不作声。
父亲生性木讷,寡言少语,但对学习外语却有一套独门法则。他毕业于美国教会学校,英语自然等同于“母语”;上世纪50年代,中苏关系趋于密切,他又专门向一位寓居上海的白俄学习俄语;而德语则是为革新电镀工艺自学而成,他有两本德语笔记,虽残缺不全,但文理通顺,用词精准;至于日语,他则是在上海抗战沦陷时被迫在小学里学的,随着时间推移,早就被抛至九霄云外。到了“文革”,阅读往往可能招来杀身之祸,但酷爱读书的父亲很快在一本日文版的《人民中国》中重新找到学习的快乐。
父亲供职的单位在杨树浦,我们家却在愚园路,路途遥远。他必须转乘两趟车,前后花一个多小时方能抵达。于是,他每天凌晨四点多便起床,打完一套太极拳,乘20路电车至外滩,在“中央商场”一简陋的铺子里喝一杯劣质咖啡。他边喝咖啡,边读《人民中国》。大约过一小时光景,再转车至工厂劳动。天长日久,日语大有长进。他戏称自己读的是“哑巴日语”,但这却是他寂寞人生岁月里些许心理慰藉。
西方古典音乐也是父亲一大爱好。他年轻时弹得一手好钢琴,说起莫扎特、贝多芬、柴可夫斯基、肖邦等更是如数家珍。他最爱肖邦作品。他最钦佩的音乐家则是小提琴大师海菲茨。上世纪90年代,曾陪父亲去听艾萨克·斯特恩音乐会。老人家直言:“与海菲茨不可同日而语。”
因青年时代罹患肺结核,父亲便拜师学习杨式太极拳,不管酷暑寒冬,从未间断。直到晚年病重,记忆力急剧衰退,这才不得不告别几乎练了一辈子的太极拳。
父亲一生清贫,未遗下丰厚财产,却留给我一笔宝贵的精神财富。
(文汇网7.9 曹可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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