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为亦食亦药之物。进了厨房,它便是主菜的佐料,提鱼之鲜味,除羊肉之膻气。进了药房,切三五片入方水煎,可治风寒侵袭的诸病。故而中医开方时,知道生姜家家有,便在姜的后头注明自备二字,以示不在药房捡,为病家省几个小钱。
临街的小诊所捡处方,用姜却家家讨。那时我家住在诊所的隔壁,天天看见病人出出进进,听到药房里的捣药罐捣得呯呯响。捣药的是个小伙子,是诊所老先生的徒弟,有时他摊开处方捡药,捡着捡着,拉开生姜的抽屉一瞧,空了,便喊:“师父,生姜没了!”
他的师父正在大堂给人号脉,听到徒弟的喊叫,随口道:“去隔壁讨几页生姜来。”徒弟听了,放下捏在手掌里的小秤,一路小跑出去,敲开了我家的木板门。有时我家有,我娘就从屋后的地窖里拿出几页生姜递给他。有时没有,他就又跑出去,找一条街上的另外几户人家要。
老先生买姜不喜欢用秤称,喜欢估,不管多少均以多少多少钱买走。但他的眼力见儿似乎不行,总对一堆生姜乱估一气,估得比实际斤两重,惹得卖姜者一脸的喜气。我娘一直是小诊所供应生姜的老主顾,她种的姜好,一到八九月出了新姜,就洗洗卖给老先生。老先生握着我家的姜,赞不绝口,说:“没根须,没泥石,无杂草,生姜只只那么大。”然后道:“你们种姜也不容易,往后一条街上的人来拿小方小药,就不用收钱了,算我讨的姜钱。”
老先生用姜治的病很多。记得一年正月,街头一户四口之家全患了风寒感冒,老先生去时,一家人全躺在床上头痛、咳嗽、流鼻涕。这种病,我们家乡俗称“腊肉病”,即正月吃了腊肉腊鱼等肥腻腥臊之物后,受了点风寒,感冒便缠绵难愈。老先生见状,用了《本草汇言》的方子:“生姜五片,紫苏叶一两,水煎服。”然后交代一街的人:“今年感冒厉害,都煮这药汤防治吧。”
最难忘的是老先生治一个胸中似喘不喘,似呕不呕,似哕不哕,心中愤愤然的病。那天,天气很好,老先生躺在小诊所的桃树下晒太阳。阳光一点一点从东移到西。临近黄昏时,老先生才从藤椅上爬起来,对喊他出诊的人说:“等一天一夜也要等,我才让你等了一个白天。”喊他出诊的人耐着性子点头哈腰道:“是,是。”然后老先生瞟了他一眼,又意犹未尽地伸了个懒腰,说:“走吧,前面带路。”
这个病人据说在离街十里的金鸡垇,老先生不愿去是病人的病重,怕一沾手,病人死了,毁了他的名声。他挨了又挨,一天尽思量怎么治,结果拖得没办法了,才起身。他治好了那个病回来,多次高兴地在堂前嚷嚷:“那病被人治的处方叠起来有一筷子高,中草药呷了几皮篓,可我三帖药就闹好了!”我知道他肯定在吹牛,经旁人细问,原来是《金匮要略》的一个方子,乃生姜半夏汤主之。
与老先生为邻,学了不少的中医之术。习惯了他炮制药物时跑出院的姜味,习惯了闻他捣动药罐的呯呯响,也习惯了听他徒弟从街头跑到街尾一家一家讨姜的叩门声。
(《人民日报》6.24 刘群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