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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摘报 2017年06月27日 星期二

    我和我妈

    《 文摘报 》( 2017年06月27日   02 版)

        不久前,我和一个朋友聊起我恋爱上的屡屡失败,她问我:“你有过真实关系吗?”

        我问什么是真实关系。她说就是彼此不畏惧暴露出最真实和卑鄙的一面,我说:“至少在两性关系里没有过。”她又问:“那你和你妈呢?”我想了想,那大概是我人生中唯一的真实关系,我会向她发脾气,和她置气,不吝展示出自己最不愿示人的一面。

        向且只向我妈发火,这听起来对她并不公平,但实际上是我赋予她的特权。我从来不埋怨和向别人生气,是因为我是一个自大的人,大多数时候我认为自己更强大、稳定和坚不可摧。唯有对于我妈,我赋予了她能够伤害我的特权。

        我和我妈的亲密不只是一种母女的亲密,更有些战友的关系。她困囿在小城市的小妇人的皮囊之下有一颗敏感而不安分的心,希望挣脱现有环境。但是始终没有实现这一点,因此她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希望把我推出那个狭窄的井口。

        在网络不发达,更没有自媒体的时代,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我只能希冀以一种幼年写作的惊人之姿横空出世。

        我写第一本书时每天写一页练习本,等我妈回家就进贡一样拿给她看。她看我写的文字,我就看她。从她的微表情之中猜测自己到底哪里写得好,哪里写失败了。她从来不评价或者建议,全凭我的自觉。

        在我刚刚通过写作获得名声的短暂时光里,我妈也曾因为被我调动了写作冲动,而作为教练亲自下场,写过几本书,写了一两年专栏,最后终于因为体力和脑力不支而写不下去,刚刚读初中的我接替她写下去。

        我高中时,曾经和我妈大吵一架。因为我发现自己和周围同学的关系很差,我因此不快乐。我妈说:“快乐不重要,把事做成才重要。”我大哭大闹,不断重复着:“都是你害的,都是你把我变成了一个这样的人……”我当时认为自己永远丧失了快乐的能力,我妈也痛哭。

        到了北京上大学,大学毕业后,我让我妈搬到北京来和我住。自此,我和我妈的权力关系发生了颠倒。

        有一阵,我经常在外面应酬和聚餐,有一次回家晚了,我妈说:“我看一个台湾的综艺节目,有一个女艺人养了一只失聪的狗,女艺人好奇狗每天在家做什么,就装了远程摄像头,发现自己每天上班之后,那个狗就一直四脚趴在地上,用头顶着门,这样就能第一时间感觉到主人回家了。我就是那只狗。”

        我听得很难过,从那以后,我就几乎每天回家吃饭,即便和我妈相对无言,我也不愿意让她一个人在家。

        她在北京生活,却是没有生活的,没有目标、没有朋友、没有社会关系。因为没有生活,我妈就开始“偷窥”我的生活。她醒得早,每天五六点钟就醒了,爬到我的床上看我的手机,每一条群里的消息和朋友圈都不错过。她从来不议论和评价,而我内心竟然因为她的偷窥而有些许的轻松:她时刻看着的人生,毕竟错不到哪里去。

        最近半年,她开始忍受不了这种依赖着我的生活,她宣布:我也要实现个人价值。她开始剪纸。

        我自觉意识到一个家庭空间里是容不下两个艺术家的,因此我现在每天吃完早饭就去咖啡厅写作,从上午11点写到晚上6点半,回来和我妈吃晚饭,然后看她当天的剪纸作品,听她聊她的创作理念。她兴奋的样子就像7岁时候刚刚开始写作的我。这样的生活幸福又危险。危险在于过于幸福安稳。

        大部分父母和子女的关系很残酷,因为小孩看不到父母壮年意气风发的样子,小孩子长大后,只看到父母的衰退、他们的固执与经验的缺失,偏要到很多年后,当自己在他人眼中也有了衰颓的势头,才发现父母的睿智。

        我和我妈的关系比大部分亲情幸运的地方,在于它在亲情炙热的火燃尽之后还有友情平稳的焰。我错过了她的最盛年,却参与了她50岁之后的再次成长,我们又是同时在航行的船,我们时而望向彼此,在大多数时候,却只是应付各自的波浪与狂风,擦肩而过的时候,在内心向对方挥手示意。

        (《三联生活周刊》2017年第14期 蒋方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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