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岁那年,正逢知青开始下乡插队,我家父母双双挨整,让人不知如何是好。这时在巴东的街头遇到了力勤。她几乎和我同命运,孤单而无助。我们发现了对方,不禁都惊喜交加,站在街头滔滔不绝地谈起来,相见恨晚。其实我们应是初中同年级的同学,但在学校没有机会接触。那天两人一番交谈,当即作了决定,结伴插队去!
当年插队在恩施的幸福大队,最初的那年,每月都有政府发的一点生活费,这显然比当地的农民优越,逢场赶集,就到镇上买油称盐,有时还打点酱油。农村很少有人用得起酱油,常常对我们的酱油羡慕不已。
有一次队里起塘泥,结果从塘里捞出一条十斤重的青鱼来。大家兴奋了半天,围着这条鱼不知怎么办,就有人想到我和力勤,说只有她们手里才有活钱,她们连酱油都吃得起。队长就找人把那条大鱼提到了我们住的保管室,说八块钱卖给我们。我和力勤为难了半天,八块钱基本上是我俩半个多月的生活费,但大队的人眼巴巴地看着我们,蛮抬举我们的表情,怎么好意思让人家失望,就一咬牙买了。
将鱼剖成两半,说细水长流,一半红烧,一半做成糖醋鱼腌在那里慢慢吃。鱼在锅里煮了片刻,香味便传了几里地去,到了鱼熟的时候,门前已聚了好些人。我们和门前的人一起分享了那半条鱼。鱼汤好鲜好鲜,幸福大队的人说那是因为放了酱油的缘故。
另外的半条认真做成了糖醋鱼,醋没得卖,就向一家农户讨了泡菜坛子里的酸水替代。烧好以后舍不得再吃,用一个钵子装了放在灶头。没想到第二天引来了千军万马,却是敏锐的蚂蚁排成了两条黑黑的长队,将钵子里的鱼肉忙碌地向它们的洞穴里搬运。我和力勤无论怎样舍不得,也只好把那钵残缺的鱼连同仍然战斗不止的蚂蚁们倒进了猪圈。心中的懊恼自不用提。
那时年纪虽小,已懂得计划开支,每月打算只吃一次肉。一次好不容易割了二斤肉,到家就要动手烧火,和力勤到屋后扒些干枯的树叶,转回身来却见一条狗突然从屋里冲了出来。我们不顾一切地追上去,又是叫喊又是扔石头,那条逃窜的狗紧紧地叼着那二斤肉。穷追猛打了半里地,狗才极不情愿地丢下肉跑了。到跟前一看,仅剩了一点皮连在骨头上。我俩对着那点皮发了半天呆,到底还是捡了回来,在锅里熬了半碗油渣子,合在萝卜里吃了好几顿。
后来便打算自己喂一头猪,心想把每日的剩菜剩饭利用起来,手脚放勤快些,到年底也就有了大肥猪可杀,队里人照顾我们,把生的第一头小猪,叫作“头子”的卖给了我们,一块钱一斤,总共十二块钱。有了猪可没有猪圈,头子因此便成了幸福大队最自由的猪,白日里满世界疯跑,夜里便睡在我们的床下。
一天,我们正在坡上挑粪,突然有人高叫,说叶梅,你们的猪掉到粪坑里了!我们忙跑回去,那粪坑有十几米深,我们心想头子死定了,没想已有人将它捞了起来,它满身污垢地躺在地上直哼哼。给它洗了澡,睡了一夜,第二天头子就又活蹦乱跳了。幸福大队的人都奇怪,说知青的东西真是好养一些,猪都淹不死。
强壮的头子自然吃得也多,有时急了连板凳脚都啃。隔壁保管室给集体喂猪的梁伯娘见我们无可奈何,便常常偷偷地将集体的饲料舀一瓢倒在头子的小盆里。
可没等头子长大,我就被抽到县里的文工团去了。力勤在乡下待到年底,回城时将一块肉送到我家来。我不想吃那肉,虽然我妈将肉炒出来,说好嫩好嫩。我眼前不时晃动着头子在场坝上欢跑的样子,另外还有,梁伯娘站在那里缺了牙地微笑。
(《从小到大》中国社会出版社 叶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