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举世闻名的文学大师,《百年孤独》《霍乱时期的爱情》等传世巨著的作者,被誉为“20世纪的文学标杆”。同时,他也是一个爱讲故事的孩子。他是加西亚·马尔克斯。《活着为了讲述》是马尔克斯唯一自传,亲自讲述自己的故事。
■【哥伦比亚】加西亚·马尔克斯
妈妈让我陪她去卖房子。那天早上,她赶过来,完全不知道该怎么找我,四处打听。知情人指点她去世界书店或附近的咖啡馆找找,我一天去那边两次,和作家朋友们谈天说地。那人嘱咐她:“千万小心,那帮人疯得厉害。”
十二点整,她迈着轻快的脚步,从码放着书的桌子间走过,出现在我面前。她变了,乍一看,都认不出来。妈妈四十五岁,将近十年怀胎,至少十年哺乳,生养了十一个儿女,早早地便已是满头银丝。拥抱前,她用她一贯郑重其事的口吻对我说:“我想请你陪我去卖房子。”
这世上只有一栋房子属于我们:那座位于阿拉卡塔卡的外公外婆的老宅。我有幸在那儿出生,然而八岁起就再也没有回去过。我念了三年大学,刚从法律系辍学。下个月,我就满二十三岁了。我逃过兵役,得过两次淋病,义无反顾地每天抽六十根劣质香烟,为《先驱报》撰写每日专栏赚取聊胜于无的稿酬,天黑了,就随便在哪儿凑合一夜。前途一抹黑,生活一团糟。
并非品位独到,而是因为囊中羞涩,我领先于潮流二十年:胡须如野草,头发似鸡窝,身穿牛仔裤和花里胡哨的衬衫,脚上是一双朝圣者的凉鞋。所以,当妈妈让我陪她去卖房子,我没有任何理由拒绝她。她说路费不够,我碍于面子,说我会出自己那一份。
从巴兰基亚到阿拉卡塔卡,只能乘坐破烂不堪的汽艇驶出殖民时期奴隶挖成的航道,穿过一大片浑浊荒凉的沼泽,来到神秘的谢纳加,最后转乘普通列车前往辽阔的香蕉种植园,途中无数次停靠在尘土飞扬、热浪滚滚的村庄和孤苦伶仃的车站。这就是一九五○年二月十八日,妈妈和我要赶的路。
去年,我在萧伯纳的鼓舞下从大学辍学(他说:“很小的时候,我不得不中断教育,去学校上学。”),妄想无师自通,靠新闻和文学为生。父母对我寄予了很大期望,家境贫寒却不惜任何代价供我读书。辍学这种傻事,甭想让他们接受,尤其是爸爸。我不再跟他联系,差不多一年后,我还在想该如何当面向他解释。这时,妈妈来了,让我陪她去卖房子。在汽艇上,直到后半夜她才提到这事。无疑,这才是她此行真正的目的。她的说话方式、她的语气以及斟酌妥当的句子,多半是出门前在长期失眠的孤寂中思量好的。
“你爸爸很伤心。”她说。
怕也没用,地狱般的时刻终于来了。为了应付这场面,我明知故问:
“为什么?”
“因为你放弃了学业。”
“我没有放弃学业,”我说,“只是转了行。”
她谈兴正浓,穷追不舍。
“你爸爸说,那是一回事儿。”她说。
“他当年也放弃了学业,去拉小提琴。”
“那不一样。”她当即驳回,“小提琴他只在节日聚会上拉,演奏小夜曲什么的。他当年放弃学业,是因为没饭吃。可他不到一个月就学会了发电报。当年这行很好,尤其是在阿拉卡塔卡。”
“我也在给报纸写文章赚钱。”我说。
“你的落魄,瞎子都看得见。我在书店差点儿没认出你。我还以为你是个叫花子。”她盯着我那双破凉鞋,又说:“无论如何,我得替你爸爸讨个说法。”
“您别担心,”我自认没错,“我十二月回去跟他解释。”
“我能告诉你爸爸,你会答应他继续念书吗?”
“不能!”我断然否决,“不能这么说!”
我们说好,就这么办。不了解她的人会以为尘埃落定,但我明白,她只是暂时休兵,去喘口气。过了一会儿,她沉沉睡去。微风吹走了蚊子,空气清新,花香四溢,汽艇好似帆船般轻盈。
(《活着为了讲述》南海出版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