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生了七个孩子的女人,不是特别爱孩子,就是特别有牺牲精神,我的母亲两点全占了。
在哪里需要哪里去的年代,父亲突然接到命令回老家支边,母亲挺着五个月身孕,追随父亲来到她从未熟悉的老家——一个小山村。贫困,陌生的环境,语言不通,母亲从小家碧玉蜕变成村妇。学会腌菜,学会忍饥挨饿,学会北方话,学会父亲不在家时领着一群孩子独自撑门户。
孩子一个接一个的出生,缺衣少食,可是令乡人惊奇的是,这个腌不好菜,下不好酱,不会种地,说话又侉的女人独自带着七个孩子,有的嗷嗷待哺,有的刚刚入小学,却从不曾听见孩子哭,大人骂,吵得底翻天。那个小小的院落在村中总是静静的,令乡人好奇。
三哥哥是个磨人精,就喜欢大人背,否则就要哭闹,母亲做饭时,长姐背,母亲做好饭,母亲背,为了不让他影响哥哥姐姐学习,母亲背着他一直在外面转,直转到满天繁星。村里婶子看见了,说“这么磨人的孩子,打一顿就好了。”可母亲只是笑笑,仍然背着三哥哥,给他讲故事,一直讲到他在自己背上睡着。第二个哥哥不爱上学,母亲拿了一枝小柳条棍,一直督促他到学校。第二天仍是如此,直到他小学毕业,不再厌学为止。小孩子总是顽皮的,可从不见母亲大声嚷骂孩子。哪个孩子有什么不妥,她只要轻唤一声他的乳名,皱了眉,对方立刻改了。
我的三姐姐小时候多病多灾,先是浑身长疮,母亲每晚帮她洗身,还要哄着给她上药膏;她八岁那年出天花,连续高烧,不省人事。母亲流着泪抱了她好几夜,大姑来劝母亲:“都不行了,你还抱着干嘛?装箱埋了吧。”母亲咬牙不放弃,敷冷毛巾,用酒精擦身,不停地唤她。
也许是母亲的执着感动老天爷,昏迷多天的三姐竟然醒了过来,她睁开眼睛说:“妈,我饿了。”那一刻,母亲抱紧三姐嚎啕大哭,半夜被惊醒的我们还以为三姐没了,都跟着哭起来。
父亲每个月开了工资,会给母亲几块零花钱,这笔钱母亲从不曾用在自己身上,它的去向有两个:父亲爱喝点酒,母亲便拿出一块半块,给他买点烧酒;长兄考大学,第一年学校不理想,不想去,母亲拿出了攒起来的那笔钱,支持哥哥复读。哥哥后来成为乡里第一个考上重点大学的学生。
母亲那时已经身体不好了,她整夜地咳。只要天暖,她身体好一点,学到半夜的哥哥姐姐总能在桌子上看见一碗热腾腾的面条或者菜盖饭。
没过多久,父亲决定带母亲回河北老家治病,这是母亲离开家乡三十年头一次回去。一个月后,她心脏病突发,在医院病逝,只有48岁。
七个孩子,全部大学毕业,在乡村,这是个神话。去世二十年了,她生活过的小山村,仍然传诵着她的故事,视她为传奇,虽然她生活在那里三十年间,几乎没到谁家串过门,说个闲话。
(《羊城晚报》6.4 陈柏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