蒸腾的青春

    ■路明

    小镇医院有澡堂,烧锅炉的那种。在上世纪八十年代,这算得上一种福利。

    澡堂的设施只能用简陋来形容,水泥地,白瓷砖,换下的衣服直接扔在长椅上。装莲蓬头是后来的事,当初是铸铁水管,烫人的水柱笔直地砸在脊柱上,像挨了一拳。男澡堂有个水池,只在夏天蓄水,男孩子闭着眼,捏着鼻子,缩成一团往下跳。扑通一声,溅起巨大的水花。

    有一阵,锅炉工忙着谈恋爱,水温也跟着阴晴不定。恋爱进展顺利,放出的水滚烫,叫人洗得酣畅淋漓；恋爱不顺,水也温吞,不到六点半,热水几乎没了。某一回,澡堂干脆关门三天。大家猜测,八成是锅炉工被人家甩了。几个老阿姨叹息着,七嘴八舌,要给锅炉工张罗新的对象。

    澡堂是个众生平等的地方。院长,副院长,科室主任,刚来的实习医生,统统脱得一丝不挂,有时还互相搓个背。场面毫不尴尬——都是医生,对肉身有比较高的觉悟。只是在孩子眼里,还是不免要比较一番。健壮的,瘦弱的,年轻的,衰老的肉体,一具具,像生命的切片,赤裸裸地呈现出生老病死。那是我最早的生命教育。

    最早,是爸带着去洗。长大一点,就自己端着盆去澡堂。有一阵我特别迷恋打游戏机,常常是冲到澡堂,脸盆往架子上一放,直奔游戏机房。半小时后奔回澡堂,换上干净衣服回家。我妈一端详,小畜生的脸是油的,手是黑的,耳朵下一摸,搓出一根泥条子。我妈大怒,我爸及时递上了凶器,耳语道:速战速决。

    那个时候,男孩挨打是家常便饭。而我们男子汉有了早期的自尊心,一开始咬紧牙关,像课本里的革命志士一样一声不吭。忍着,忍着,终于受不了,嚎,崩溃,痛哭流涕地承认错误。第二天上澡堂要注意遮掩。小伙伴见了会坏笑,竹笋烧肉味道好吧?

    一个暮春的傍晚,空气中仿佛弥漫着淡淡的洗发水味道,我在澡堂门口遇见隔壁班的女孩。她刚洗完澡出来,一缕湿发搭在额头,眼睛黑亮,皮肤白里透红,有一种不同于平常的明艳动人。我每天上学都看见她,却从未意识到她有多美。目光交错的一刹那,她抿嘴笑了笑,随即低下了头。那天,男澡堂只有我一个人,我把所有的水龙头都打开。滚烫的水流猛烈地冲刷着我十四岁的躯体。热气蒸腾,我闭紧眼睛,大声唱着跑调的歌。那是我漫长青春期的开端。

    （《文汇报》5.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