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物也有灵,那台上海牌缝纫机一定是寂寞的,因为那天我去父亲的老房子清理遗物时,在角落里发现了被一块塑料布遮住真容的它。揭开塑料布,仿佛他乡遇故知,旧日时光一下发散出来。
这台上海牌缝纫机,是父亲送给母亲的礼物,叫做聘礼也行。父亲那时是帅气的年轻军官,收入尚好,父母亲办新式婚礼,母亲没要彩礼,但父亲问母亲有什么愿望,母亲说想有一台缝纫机。于是父亲在结婚当天把这台缝纫机摆在了新房里,我无法想象,一对新人抚摸着崭新亮闪的缝纫机共同憧憬未来时的那副人间美景,但我清晰记得这台上海牌缝纫机年轻的样子。缝纫机的脊梁上印着龙飞凤舞的红色“上海牌”三个字,黑色漆铮亮,银白色的机轮,工作台上还有一对飞翔的凤凰,非常好看。
母亲当初想有这台缝纫机,是准备做为爱人孩子洗衣做饭缝补的主妇,可是结婚后就发现,母亲的长项是读书,缝纫机买来好久,她还是用不熟练。
后来长姊大了,她心灵手巧,这台缝纫机几乎成了她的专属。记得特别清楚,那时这台缝纫机就放在南窗下,不用时上面罩着一块蓝灰色的布罩,镶着红色压边。我们写作业时都抢着要坐在那里,因为临近窗台,累了可以看看窗外,边学习还可以闻得到窗台上摆着的两盆月季,比盘腿坐在炕上的矮桌上写字舒服多了。
长姊做针线活时最怕我在旁边,因为我顽皮,常常吓得她心惊肉跳,我会把手指抚在飞速旋转的机轮上,享受那种麻酥酥的感觉,这样长姊蹬起来就更费力气——但她最怕的是我的手指卷到轮子里去。她不止一次在蹬着轮子时看见我在蹭手指,尖叫着停下,对我瞪大了眼睛。
长姊不在时,我有一次偷偷打开了机器。那么沉的机头,从箱里拉出来再坐到台上,我都不能相信自己小时那么细的胳臂是怎么完成的,但我确实完成了。正在我得意地蹬着空轮玩时,长姊回来了,她吓了一跳,但也很惊奇我能做得到。她见我喜欢,就教我怎么使用,她把线轴拿掉,第一步先练怎么把轮子蹬得不倒转,这个我一下午就学会了;她便教我怎么安线轴,怎么装皮带,我也很快学会了;于是她就给我一块破布,在旁边看着我,怕我会扎到手。
随着母亲离世,长姊上班离家,这台缝纫机就只是三姐用一用,但她不像长姊会裁剪,所以这台上海牌崭露头角的机会就不太多了。
再后来大家都买衣服穿,物质丰富了,缝缝补补的活少了,破了就换新,于是它便日益沉寂下去。后来我都彻底遗忘了,从未曾想起,也不曾提起。如果不是偶然再见,我甚至失去了对它的记忆。我在旁人不解的目光中把它运回家,擦拭铮亮,摆在阳台上,它面板上的两个椭圆泛白的印痕清晰可见,那是小时候某天哥哥上学带的两个玉米面饽饽的印记——当时饽饽很烫,母亲没考虑那么多,出了锅,用纸包好,随手放在缝纫机上,谁知因此烫了两个饽饽印,每次看到,我都会忍俊不禁。
我知道有一本畅销书叫《断舍离》。断绝不需要的东西,舍弃多余的废物,脱离对物品的迷恋,据说已经成为当下流行的生活理念。我对着这台上海牌缝纫机,再想想断舍离,深感自己老了。断舍离是科学的,但过于科学的东西,总会泛化成理智型冷漠,因此与感性也许有着无形的冲突。
但看似不理智的感性也许就是生命温情的来源,就如我一见这台上海牌,我的心变柔软了,愿意温柔对这世界、这世界的人,如果什么都与物质和有用挂钩的话,这便是这台上海牌缝纫机以及一切的旧物所带给我们的益处吧。
(《羊城晚报》5.7 陈柏清)

上一版


缩小
全文复制
上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