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晓风
我喜欢那些美得扎实厚重的花,像百合、荷花、木棉,但我也喜欢那些美得让人发愁的花,特别是开在春天的,花瓣儿飞薄飞薄,像桃花、杏花或波斯菊。
有种花,像夜来香,香得野蛮,的确是“花香欲破禅”的那种香法,含笑和白兰的香是荤的,茉莉是素的,素得可以及茶的。栀子花和木本株兰的香总是在日暖风和的时候才香得出来,所以也特别让人着急,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没有了。
树上的花是小说,有枝有干地攀在交叉的结构上,俯下它漫天的华美,“黄四娘家花满蹊,千朵万朵压枝低”,那里面有多层次、多角度的说不尽的故事。
草花是诗,由于矮,像是刚从土里蹦上来的,一种精粹的、鲜艳的、凝聚的、集中的美。散文是爬藤花,像九重萝、紫藤、茑萝,乃至牵牛花和丝瓜花,都有一种走到哪里就开到哪里的挥洒。爬藤花看起来漫不经心,等开完了整个季节之后回头一看,倒也没有一篇是没有章法的——无论是开在疏篱间的,泼洒在花架上的,或者不自惜地淌在坡地上的,乃至于调皮刁钻爬上老树,把枯木开得复活了似的……它们都各有其风格。
如果有什么花可以称之为舞台剧的,大概就是昙花了吧。它是一种彻底的时间艺术,在丝帷的开阖间即生而即死,它严格地遵守着古典戏剧的“三一律”,“一时”“一地”“一事”,使我感动的不是那一夕之间偶然白起来的花瓣,而是那几乎听得见的砰然有声的拆展的过程。
文学批评如果用花来比喻,可以像仙人掌花,高大吓人,刺多花少,却大剌剌地像一声轰雷似的拔地而起。还有些花,是只在中国语文里出现,而在教科书里却不称其为花,像雪花、浪花。
我所梦想的花,是那种可以猛悍得在春天早晨把你大声喊醒的栀子,或是走过郊野时闹得人招架不住的油菜花!
(《广州日报》4.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