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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摘报 2017年04月15日 星期六

    我和瑞萱

    《 文摘报 》( 2017年04月15日   02 版)

        (口述者:任均,冯友兰妻妹,孙维世六姨,上世纪50年代被派往中国驻保加利亚大使馆)

     

        瑞萱姓黄,叫黄瑞萱,湖南湘潭人。从她1959年到我家做保姆开始,到1978年在我家做事期间发病去世,我们相交了20年。

     

        从楼道里带回来的肝炎保姆

     

        瑞萱是偶然到了我们家的。1958年我们结束在国外的工作回到北京后,先在广安门那边找了一所房子。后来和同院的邻居一起搬到了永安路。他们家女主人把她的表嫂从湖南湘潭农村老家找来,帮他们做家务。这个表嫂,就是黄瑞萱。

     

        每次见面,她都礼貌地称呼我“任同志”,很快我们跟她就相熟了。不料,时间不长,黄瑞萱一次在外面吃东西,传染上了肝炎。

     

        一天,我下班回家,碰见黄瑞萱坐在楼道里。我问她为什么不进屋,她说他们家怕肝炎传染,让她离开。她没地方可去了。那时,我们回国工作后,家里还没请保姆。我就说“你到我们家来吧”,请她进了我家。后来我知道,她对此很是感激。因为那时她不想回老家去。湖南农村老家医疗条件差,带着病回去,她的病情只会加重。再有,她嫁的人家,成分是地主,那时生活很苦不说,由于是专政对象,在村里特别受气,她很害怕回去。

     

        瑞萱来我家后,跟我们家里人分开吃饭,分开洗碗。我们在餐桌上吃饭时,她自己在厨房里,坐在案台前吃。后来她病好了,我们让她跟我们一起吃,她也不上桌。直到二十年后,她一直是在厨房里,自己搬个椅凳,坐在案台前吃饭。

     

        地主的儿媳妇帮我勤俭持家

     

        瑞萱在老家是地主家的媳妇,虽然不当家作主,但是很会做菜。每次我们在家里请客,我只要给她几块钱、十几块钱,我就不用管了。到时候,除了没有鸭子之外,鸡、鱼、肉做的菜,她能摆一桌。

     

        当时是计划经济,计划到每个人的口粮。每顿饭每个孩子吃多少,都由她给分配。蒸米饭,都是一小碗一小碗的。哪个孩子吃哪碗,她都直接放到孩子们面前,用这样的办法保证每个孩子的定量。有一次她丢了五斤粮票,简直急疯了,到处找,甚至跑到楼下垃圾堆里去翻。她怕因为自己的过失,把孩子们饿着了。

     

        平时,我把一个月的全家生活费交给她,她就计划着花,天天记账。她有文化,会写信。我和一达在东北工作那几年,北京的家就交给了她,孩子们都是她照管。我们之间通过写信联系。孩子们的情况,都是她写信告诉我们。她努力学会做面食,调剂好全家的伙食。可是,她到最后也不吃饺子。每次给家里包完饺子后,她往往就热一下前顿剩下的米饭和菜。她操持家务,打扫卫生,买菜做饭,送孩子上学,就像一个家长一样地辛劳。

     

        困难时期,限量供应,一个人排队能买到的东西太少,假期里她就组织我的两个女儿乔乔和津津去排队,这样能多买到一些菜。她是南方人,但她学着给孩子们做棉衣棉裤,尽力用自己的劳动帮我省钱。她还给我做丝棉裤,薄厚都有,说厚的留着我年纪大了再穿。

     

        “文革”被轰回老家

     

        文革开始后,社会出现乱象,我在单位处境不好,每天回家总是很晚。她也知道社会乱套了,不放心,就天天到汽车站等着接我,然后陪我走回家。下雨天,她就打着伞,在车站等我,一趟车一趟车地等下去。

     

        瑞萱的工资,开始是18元,后来加到20元,又到23元。“文化大革命”前,她除了时不时给她丈夫寄回家一些钱外,还攒下了七、八百元钱,都存在银行。“文化大革命”开始后到处抄家打人,大字报贴到我家楼门口:“用保姆是资产阶级生活方式”……瑞萱就是在那个时候被轰回到老家湖南湘潭的。那个阶段,银行冻结,瑞萱被轰走时,银行不办取款。她只能拿着当月工资和我多给她的一点儿钱,用一根扁担挑着随身物品,匆匆离开了我家。

     

        临走时,她不知道这些钱还属于不属于她自己,就把她的存折交给了我。几年后,到了“文革”后期,为了瑞萱的存款,我跑了好几趟银行,终于把她的钱都取了出来,给她寄回了湘潭老家。她喜出望外,满村子地说我好。

     

        那次回老家,瑞萱受到非常大的惊吓。本来,她是穷人家的女孩,老实本分,18岁那年嫁进一户土地多的人家。解放搞土改,这个人家划成地主成份,瑞萱于是成了“地主婆”。丈夫被揪出门去挨斗,她也就成了“五类分子”,随时要去陪斗。缺吃少喝,还神经高度紧张,她境况之惨,可想而知。在极度的艰辛之中,她的日子过得很恐惧,得了高血压。但是,就这样,那几年里,她还给我们做过四双棉鞋。

     

        再没人轰她走了,她却永远离去

     

        1977年,“文革”结束,瑞萱终于又来到北京。她到北京的那一天,刚好是她的50岁生日。我们做了一桌菜,高兴地迎接她的到来。我们觉得,可怕的政治运动终于过去了,瑞萱也可以长期和我们在一起了。

     

        当时,全国都生活十分贫困。北京卖肉都是连肉皮卖,我们每次买肉回来,都把肉皮剔下去。瑞萱就把剔下去的肉皮晾干,攒多了一些就寄回老家。我问她,肉皮寄回家怎么吃?她说家里一丁点儿油也见不到,有这肉皮就是好东西,做菜前在锅里一抹,锅里就有了油星。她说她给寄回去,她丈夫就可以给村里的人送一小块儿一小块儿的肉皮,这在村里非常稀罕。这样,村里人会对她丈夫好一点儿。

     

        瑞萱这次回来,身体明显不如从前了,经常头疼。那天,我的小女儿津津在家,我们跟瑞萱一起商量着包饺子。她刚和上面,我就听“唿嗵”一声。一看,她身体挨着墙,要往下倒。我和津津大惊,上前扶住她,就见她的头歪向一边,嘴角流出白色的液体。

     

        送到友谊医院,病房已满,瑞萱只能住在医院的走廊里。我让津津请假在医院照顾瑞萱。瑞萱已完全处于昏迷状态,大小便全无知觉。我们担心她长褥疮,津津就二十四小时在她身边,随时给她擦身子,擦垫子,保持干燥。直到她去世,她身上一点儿疮都没有长过,身体干干净净。

     

        短短七天后,瑞萱就停止了呼吸。她死于高血压,内颅出血。很长一段时间,我才缓过神来。后来,我每年给她的丈夫寄去一点儿钱。

     

        我常想起瑞萱。瑞萱有恩于我的孩子们。现在生活好了,可以享福了。但她怎么就没这个福气?如果她能活到现在,我仍然会让她跟我生活在一起,让我的孩子们伺候她,为她养老,为她送终。

     

        她自己没孩子。

     

        (《我这九十年》华文出版社 王克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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