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English
  • 时政
  • 国际
  • 时评
  • 理论
  • 文化
  • 科技
  • 教育
  • 经济
  • 生活
  • 法治
  • 军事
  • 卫生
  • 健康
  • 女人
  • 文娱
  • 电视
  • 图片
  • 科普
  • 光明报系
  • 更多>>
  • 报 纸
    杂 志
    文摘报 2017年04月08日 星期六

    乡愁

    《 文摘报 》( 2017年04月08日   02 版)

        乡愁,这个词有几分凄美。原先我不懂,故乡或儿时的事很多,可喜可乐的也不少,为什么不说乡喜乡乐,而说乡愁呢?最近回了一趟阔别六十年的故乡,才解开这个人生之谜。

        故乡在霍山脚下。一个古老美丽的小山村,水多,树多。村中两庙、一阁、一塔,有很深的文化积淀。我家院门外有两棵槐树。大的那棵特别大,五六个人也搂不住,在孩子们眼中就是一座绿山,一座树塔。长记树下总是拴着一头牛或一匹马。主干以上枝叶重重叠叠,浓得化不开。上面有鸟窝、蛇洞,还寄生有其他的小树、枯藤,像一座古旧的王宫。而爬小槐树,则是我们每天必修的功课。隐身于树顶的浓阴中,做着空中迷藏。槐树枝极有韧性,遇热可以变形。秋天大人们会在树下生一堆火,砍下适用的枝条,在火堆里煨烤,制作扁担、镰把、担钩、木杈等农具,而孩子们则兴奋地挤在火堆旁,求做一副精巧的弹弓架或一个小镰把。有树必有动物。各种鸟就不用说了,松鼠、黄鼠狼、獾子、狐狸的造访是家常便饭。夏天的一个中午,正日长人欲眠,突然老槐树上掉下一条蛇,足有五尺多长,直挺挺地躺在树荫中。一群鸡,虽以食虫为天职,但还从未见过这么大的虫子,一时惊得没有了主意,就分列于蛇的两旁,圆瞪鸡眼,死死地盯着它。双方相持了足有半个时辰。这时有人吃完饭在河边洗碗,就随手将半碗水泼向蛇身。那蛇一惊,嗖地一下窜入草丛,蛇鸡对阵才算收场。现在,就是到动物园里,也看不到这样的好戏。

        还有一天的晚上,我一个叔叔串门回来,见树下卧着一个黑影,便上去踢了一脚,说:“这狗,怎么卧在当道上!”不想那“狗”嗖地翻身逃去。星光下分明是一只狼。大约是来河边喝水,顺便在树下小憩片刻。第二天听了这故事,很令人神往,我们决心去找这只狼。长期在农村,早得了关于狼知识的秘传:铜头、铁身、麻秆腿。腿是它的最弱项。傍晚时分,四五个孩子结伴向村外走去。随身带上镰刀、斧头、绳子,这都是平时帮大人打柴的家什。大家七嘴八舌,说见了狼,我先用镰刀搂腿,你用斧砍,他用绳捆。正说得热闹,碰见一个大人,问去干什么?答,去找狼。大人厉声训斥道:“天快黑了,你们还不都喂了狼?给我回去!”我们永远怀念那次未遂的捕狼壮举。

        出大门外几十步即一条小河。流水潺潺,不舍昼夜。河边最热闹的场景是洗衣。在没有自来水和洗衣机之前,这是北方农村一道最美丽的风景。印象最深的是河边的洗衣石,有黑、红、青各色,大如案板,溜光圆润。这是多少女子柔嫩白净的双手,蘸着清清的河水,经多少代的打磨而成的呀。河边总是笑声、歌声、捶衣声,声声入耳。偶尔有一两个来担水的男子,便成了女人们围攻的目标。洗好的衣服就晒在岸边的草地上,五颜六色,天然图画。

        我们常在河边的青草窝里放羊,高兴时就推开羊羔,钻到羊肚子下吸几口鲜奶,很是享受。那时也不懂什么过滤、消毒。清明前后,暖风吹软了柳枝,可退下一截完整树皮管,做成柳笛,呜哇呜哇地乱吹。大人不洗衣时我们就在这洗衣石上玩泥,或坐上去感受它的光润。那时洗衣用皂角,村里一棵硕大的皂角树,一季收获,够全村人用上一年。皂角在洗衣石上捶碎后,它的种子会随河水漂落到岸边的泥土里,春天就长出新的皂角苗。小村庄,大自然,草木之命生生不息,孩子们的心里阳光满地。大家比赛,看谁发现了一株最大的皂角苗,然后连泥捧起种到自家的院子里。可惜,这情景永不会再有了,前几年开煤矿破坏了地下水,村里的三条河全部干涸,连河床都已荡平,树也没了踪影。洗衣歌、柳笛声都已成了历史的回声。

        忆童年,最忆是黄土。村里人土炕上生,土窑里长,土堆里爬。家家院里有一个神龛供着土地爷。黄土是我的襁褓,我的摇篮。农村孩子穿开裆裤时,就会撒尿和泥。这几年城里因为环保,不许放鞭炮,遇有喜事就踩气球,都市式的浪费。且看当年我们怎样制造声响。一群孩子,将胶泥揉匀,捏成窝头状,窝要深,皮要薄。口朝下,猛地往石上一摔,泥点飞溅,声震四野,名“摔响窝”。以声响大小定输赢,以炸洞的大小要补偿。输者就补对方一块泥,就像战败国割让土地,直到把手中的泥土输光,俯首称臣。这大概源于古老的战争,是对土地的争夺。孩子们虽个个溅成了泥花脸,仍乐此不疲。这场景现在也没有了,村子成了空壳村,新盖的小学都没有了学生。空空新教室,来回燕穿梭。村庄没有了孩子,就没有了笑声,也没有人再会去让泥巴炸出声了。

        农家的孩子没有城里人吃的点心,但他们有自己的土饼干。不是“洋”与“土”的土,是黄土地的“土”。在半山处取净土一筐,砸碎,细筛,炒热。将发好的面拌入茴香、芝麻,切成条节状,与土混在一起,上火慢炒至熟,名“炒节子”。然后再筛去细土,挂于篮中,随时食用。这在城里人看来,未免有点脏,怎么能吃土呢?但我们就是吃这种零食长大的。一种淡淡的土味裹着清纯的麦香,香脆可口。天人合一,五行对五脏,土配脾,可健脾养胃,村里世代相传的育儿秘方。

        一次我不小心,一个跟斗翻在场边的铁耙子上,耙齿刺破小腿,鲜血直流。大人说:“不碍,不碍。”顺手抓起一把黄土按在伤口上,就算是止血了。至今还有一块疤痕,留作了永久的纪念。也许就是这次与土地最亲密的接触,土分子进入了我的血液,一生不管走到哪里,总忘不了北方的黄土。现在机器收割,场是彻底没有了,牲口也几乎不见了,碌碡被可怜地遗弃在路旁或沟渠里。有点“九里山前古战场,牧童拾得旧刀枪”的凄凉。

        (《人民日报》3.29 梁衡)

    光明日报社概况 | 关于光明网 | 报网动态 | 联系我们 | 法律声明 | 光明网邮箱 | 网站地图

    光明日报版权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