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描
我与雷抒雁相交,我15岁,他25岁。
我们同是泾阳人,我的母校泾阳县永乐中学也是他读初中的母校。巧的是,我们出于同一师门,有一位共同尊敬的文学启蒙老师刘羽升。
雷抒雁读初二时,在刘老师的辅导下,发表了处女作小小说《小羊倌》(《红色少年报》),从而奠定了他以文学为终身事业的理想。几年后,我也在刘老师辅导下,第一次把文字变成铅字。由此奠定了彼此数十年深深的友情。
1973年,我把第一篇小说拿给他看,记得很清楚的是,他喜欢说:这个情节,或这个人,这一段话,放给我,我会怎么写怎么写,虽多是小说技法问题,但记忆深刻,至今难忘。
1979年,雷抒雁的《小草在歌唱》先是在央广播出,继而在《诗刊》发表,举国上下大为轰动,雷抒雁的名字传遍大江南北,成为一个时代精神的强音。
京城文学圈里,有一堆陕西人。有时某个文学方面的活动或会议,老陕坐了一片。我们在一起,热烈地探讨关中方言“sóng”的用法,只要在它前边冠以某个字,人的类型特征、性格品行,便显现出来:能sóng、犟sóng、逛sóng、瞎sóng、憋sóng、闷sóng、蔫sóng、争sóng、吝sóng……这不是无聊,不是低级趣味,对家乡语言的反刍,体现出大家浓浓的思乡爱乡之情。雷抒雁后来写关中方言考《村言寻字》,便是在这种氛围中孕育而诞生的。
雷抒雁爱争辩,爱抬杠,又得理不饶人,越是熟人,越不相让,而且越“损”的话越爱说。一位陕西作家有名有钱,但太过节俭。一次来京,雷抒雁拿他开涮:“××,你这么省钱,有一样好处,你知道是啥?”朋友问:“是啥?”他回答:“你死了,你老婆容易改嫁,因为是个富寡妇。”直让那位朋友哭笑不得。抒雁眼里容不得沙子,看不惯就要说。一次《北京晚报》上,看到他署名的一篇文章,是批评京城某大牌餐馆的,他带朋友去这家餐馆吃饭,遭遇恶劣服务,和人家吵起来,他气愤难平,回家著文发表,不惜以声名地位与之相搏。
有一次,我们同回泾阳,在县城姐姐家吃饭:搅团鱼儿、萝卜馅饺子、芹菜麦饭、醋溜笋瓜、炝拌莲藕等,都是些家常饭菜,雷抒雁和我却吃得直呼过瘾。这是我们早年熟悉的口味,除了家乡之外,其他任何地方都无法复制。从泾阳返京许久,雷抒雁还多次与我谈及在姐姐家吃过的那顿饭。他认为,人类最顽固、最持久的记忆,是味觉记忆。后来他据此写出散文《舌苔上的记忆》。2003年12月,在得知雷抒雁患直肠癌的消息后,我前去医院探望。他说想吃羊肉汤,我便开车去北太平庄老孙家泡馍馆。我知道,那汤,对于术后不久的雷抒雁其实只能鼻子闻闻,舌尖舔舔,他不是嘴馋,而是心馋,“舌苔上的记忆”在这时鼓荡着他继续生存、继续歌唱下去的意志和勇气。
抒雁看待事物,常常不同凡俗,有自己独特的角度和超常的见解。比如说鲁院就是一张火柴皮,来学习的作家就像火柴头,都有燃烧的潜质,鲁院需要做的就是让两者那么一擦,点亮他们思想的火苗,引燃他们创作的才华。谈作家的生活积累,说农村妇女看鸡会不会下蛋,手指头塞进鸡屁股里一摸便知分晓,作家写作肚子里先要有货,腹内空空,下个什么蛋?
术后,雷抒雁神奇地迎来了创作上的又一个高峰,他以每年一本书的速度,连续不断地展示创作成果:研究《诗经》的学术专著;诗歌创作,国内每每发生重大事件,雷抒雁都有诗篇做出回应,他是一位战斗的歌者;散文随笔《雁过留声》,我猜测名字的含义,说:“雁还在天上,雁还在飞翔。”潜台词是:大雁不会说过就过去的。他当然听懂了,倒很配合,笑说:“雁还在下蛋哩。”2013年2月15日,雷抒雁永远闭上了眼睛。 (《今晚报》3.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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