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人忆旧
■冰心
一九一四年的秋天,舅舅带我到贝满女子中学去报名。
那时的贝满女中是在北京灯市口公理会大院内西北角的一组曲尺形的楼房里。在曲尺的转折处,东南面的楼壁上,有横写的四个金字“贝满中斋”——那时教会学校用的都是中国传统的名称:中学称中斋,大学称书院,小学称蒙学。公理会就有培元蒙学(六年)、贝满中斋(四年)、协和女子书院(四年)。
这所贝满中斋是美国人姓Bridgeman的捐款建立的,“贝满”是Bridgeman的译音——走上十级左右的台阶,便进到楼道左边的一间办公室。有位中年的美国女教士,就是校长吧,把我领到一间课室里,递给我一道中文老师出的论说题目,是“学然后知不足”。这题目是我在家塾中做过的,于是我不费思索,一挥而就。校长斐教士十分惊奇叹赏,对我舅舅说:“她可以插入一年级,明天就交费上学吧。”
第二天我就带着一学期的学费(十六元)去上学了。到校后检查书包,那十六元钱不见了,在校长室里我窘得几乎落下泪来。斐教士安慰我说:“不要紧的,丢了就不必交了。”我说:“那不好,我明天一定来补交。”这时斐教士按了电铃,对进来的一位老太太说:“叫陶玲来。”不久门外便进来一个二年级的同学,她把我带进楼上的大课堂,我被引到一年级的座位上坐下。这大堂里坐着许多这时不上课的同学,都在低首用功,静默得没有一点声息。上了一两堂课,到了午饭时间,我仍是羞怯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下午放了学,就赶紧抱起书包回家。
第二天我补交了学费。特意来送我上学的、我的二弟的奶娘,还找到学校传达室那位老太太说了昨天我没吃到午饭的事。她笑了,于是到了午饭时间,仍是那个爱说爱笑的斋二同学陶玲,带我到楼下一个大餐厅的内间,那是走读生们用饭的地方。伙食不错,米饭,四菜一汤,算是“小灶”吧。这时外面大餐厅里响起了“谢饭”的歌声,住校的同学们几乎都在那里用饭。她们站着唱歌,唱完才坐下吃。
同学们慢慢地和我熟了,我发现她们几乎都是基督教徒,从保定、通县和北京或外省的公理会女子小学升上来的,也几乎都是住校。我们用的课本,都是教会学校系统自己编的,大半是从英文课本翻译过来的,比如在代数的习题里就有“四开银角”的名词,我们都算不出来。直到一九二三年我到美国留学,用过quarter,那是两角五分的银币,一元钱的四分之一,中国没有这种币制。
我们每天上午除上课外,最后半小时还有一个聚会,多半是本校的中美教师或公理会的牧师来给我“讲道”。此外就是星期天的“查经班”,把校里的非基督徒学生,不分班次地编在一起,在到公理会教堂做礼拜以前,由协和女子书院的校长麦教士,给我们讲半小时的圣经故事。查经班和做大礼拜对我都是负担,因为只有星期天我才能和父母亲和弟弟们整天在一起,或帮母亲做些家务,我就常常托故不去。
在贝满还有一个集体活动,是每星期三下午的“文学会”,是同学们练习演讲辩论的集会。节目有读报、演说、辩论等。我开始非常害怕这个集会。第一次是让我读报,我走上台去,看见台下有上百对的眼睛盯着我看,我窘得急急忙忙地把那一段报读完,就跑回位上去,用双手把通红的脸捂了起来,同学们都看着我笑。
一年下来,我逐渐磨练出来了,而且还喜欢有这个发表意见的机会。我觉得这训练很好,使我以后在群众的场合,敢于从容地作即席发言。
(《过去的中学》 同心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