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淑敏
城市中的树比乡村当中的树,要更经得起吵闹。乡村是安静的,有黎明前的黑暗和黄昏的炊烟,城里的树却要被五花八门的噪音轰得聋掉。
城市的树比旷野当中的树,要肮脏许多。它们的脸上蒙着汽油、柴油和地沟油的复合膏脂,旷野当中的树,即使屹立在沙尘暴中,寒碜粗糙,却有着浑然一体的本色和单纯。
城市当中的树比起峡谷当中的树,要谨小慎微得多。不可以放肆地飞舞杨花柳絮,那会让很多娇弱的城里人过敏。人们用无性繁殖的方法让绿化扩散,那些太一致太规整的树林,让人感觉不到树的天性,仿佛列队的锡兵。只有峡谷中的树,才是精神抖擞风流倜傥的。
城市当中的树比山峰上的树,要多经几番挣扎磨难,还有突如其来的灾变。下雪之后,勤快的人们会把融雪剂堆积在树干深处。无声无息地渗透下去,春夏之交才显出谋杀的威风,盛年的树会被腌得一蹶不振。
城市当中的树比之平原之中的树,多和棍棒金属之类打交道。平原的树,只限被请去做梁做檩,虽死犹荣。城市当中的树,却是要年年岁岁屡遭劫难。手脚被剁掉,冠发被剃去,腰肢被捆绑上一种叫做“瀑布灯”的电线,到了夜晚的时候,原本朴素的树就变成了圣诞树一样的童话世界,有了虚无缥缈的仙气。
说了这许多城市树的委屈,它们也有得天独厚的享受。当乡下的树把根系拼命往地底下扎,在大旱之年汲取水分的时候,城市里的树却能喝到洒水车喷下的甘霖。可惜当暴风雨突袭,最先倒伏的正是那些城里的大树,它们头重脚轻软了根基。
城市的树还像城市里的儿童一样,常常被灌进各式各样的打虫药。这究竟是树的幸福还是树的苦难?看到树上的虫子在药水的毒杀下,如冰馓一般落下,铺满一地,不禁在思忖:树若在山中沐浴临风摇头晃脑,还会生出这般饶密的虫群吗?
如此说来,做一棵城市里面的树,是需要勇气的。它们背井离乡到了祖先所不熟悉的霓虹灯下,那地域和风俗的差池,怕是比一个民工所要遭受的惊骇还要大吧?它们把城市喧嚣的废气吞进叶脉,把芜杂的音响消弭在摇曳之中,它们夜深了还不能安眠,因为不肯熄灭的路灯还在照耀着城市。
城市里的树,骨子里不再是树了,变成了人丛的一部分,最坚忍最朴素的一丛,无语地生活着。
(《广州日报》2.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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