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岁的外甥女初来北京,很不适应,嘟囔着说,“北京啥也没有,吃没吃,喝没喝。”我说,“胡扯,北京是全中国的中心,哪一种吃的没有?”外甥女拿一双天真无邪的眼睛看着我,说,“我们穰县韩家糊辣汤有没有?”
她说的韩家糊辣汤是穰县人一天开始的起点。清晨六点钟,韩家门口,就排出几口三尺大锅,一锅锅赤酱色、透亮又黏稠的汤汁,里面放有不规则形状的羊肉、黄花菜梗、小碎黑木耳、方形面筋,最诱人的是厚厚的、滑溜的几片粉皮(那是向合作几十年的老客户订做的,绝不能有沉渣)。盛出一碗来,年轻的、打扮得油光水滑的韩家媳妇会快速拿起旁边的香油瓶,瓶塞上被透开几个极细小的洞,滴上几滴,再洒上一层切得细碎的碧绿香菜,大功告成。汤中有辣味,但不见辣椒,喝上一碗,不管多冷的天,额角准会冒出一层细细的汗,一天暖洋洋。然后,穰县的一天开始了。上班的上班,回去补觉的补觉,妇女带着孩子逛公园,那些从十几里的乡下专门起个大早来喝的人心满意足地开始一天的采买。
喝韩家糊辣汤,地位一律平等。没有包间、散座,不管是县长局长处长科长,还是普通的、有着粗糙双手的老农,都得排队等汤自己端走,都得坐在外面那个崎岖不平的大空场里,坐在低矮的凳子椅子上,几乎半蹲着“胡噜噜”地喝汤。要是你是局长,有你的属下在吃,叫嚷着要给你让位,你不会去坐,因为左右前后几十双眼睛盯着你。你脸上讪讪地笑着,也得站在那里,左张右望,等着别人吃完。
可真要说糊辣汤,还是我们吴镇的最地道、最好喝。这一点,外甥女肯定不同意。但我百分之百肯定。
吴镇北头是回民聚焦地,他们杀的羊肉最好,煮的羊汤最鲜,卖糊辣汤的那几家也都是回民,戴着白色的“回回帽”,不苟言笑,盛汤称馍,随意自然,不卑不亢,仿佛这活儿与他们的尊严有关。穰县韩家糊辣汤的香是大香,好像一个成熟得要透的姑娘。吴镇的糊辣汤,尤其是街中那家吴姓老字号,那香味是收敛的,你得细细品尝,一小口,一小口,那汤慢慢滑进嘴里,羊汤的膻香、面筋的面香、粉皮的粉香、羊肉的腻香、辣末的辣香,一层层进到你心里,犹如归乡。吴镇一年最大的盛会是农历“三月十八庙会”。清晨五点多钟,十里八乡的人就陆续赶过来,即使最吝啬最节省的老农,也会庄严地坐在糊辣汤铺的油黑长凳上,来一碗糊辣汤、三根油条,仿佛那是给自己一年辛劳的最大奖赏。
童年的时候,感冒并不是一件特别让人不愉快的事情,特别是重感冒。因为如果病重到得躺到床上的地步,我的三姐就必须得给我做一碗辣面叶儿了。那可是大家都期待的小灶,尤其是小妹。在锅里放上三碗量的水,切上细细的葱丝和姜丝,再搁上两个红红的尖椒,最辣的那种,开始烧火煮,至到葱姜煮化,辣椒煮软,再放进手擀的极薄极薄的宽面叶,薄到透亮,如果有鸡蛋,再打上一个碎鸡蛋花,滴上两滴香油,一碗病号面就成了。躺在床上,三姐把热腾腾辣乎乎的饭端过来,格外温柔,自己也格外可怜软弱的样子慢慢地吃着,辣汤、薄面,喝到心里,辣到、烫到、香到眼泪都出来了,心里却乐开了花。出一头大汗,捂上被子,舒舒服服地睡一觉,真的就好了。有一次,在我感冒之后不久,妹妹也感冒发烧,躺到床上,遥遥地喊着也让三姐给她做碗辣面叶儿,结果吃一口就吐了,她烧得太高,什么东西都吃不下了。
今天,这些小的事情已经成为一家人非常宝贵的回忆。春节回家,坐在一起,聊起往事,都忍不住一谈再谈,一笑再笑。
(《历史与我的瞬间》上海文艺出版社 梁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