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乙
《情史失踪者》是阿乙最新的短篇小说集,其中收录了七篇新作。《作家的敌人》讲述了一个名利双收、享有极高声誉的老作家,发现了一个极有天赋的新人,并因此备受折磨的故事。
年轻人就坐在那儿。
每个人进来时,都瞟了眼这怪物。简直是从菜市场拎回来的火鸡,他们将外衣放进衣帽间,用眼神交流着对此人的看法。而那看起来有四五十岁的年轻人,想必已度过初期的尴尬,正一劳永逸地摆着不卑不亢的姿势,坐在那里,只有手在微微颤抖。
他处在大作已成的虚弱状态中,自从坐下去,就再也站不起来。然而衰竭中又满是踏实。他将打印稿交给徐萍大姐,瞧着她将它一一发给那些登门来混吃的文坛中人。他等待他们坐好,一只手端起茶杯,送到唇边,吹几口放下去,然后展开那文稿。那是过去一段时间以来他焚膏继晷、废寝忘食写出的作品。就像诉讼当事人等待陪审团给出意见。
在接到打印稿的同时,绑架就开始了。发到陈白驹面前时,徐萍发现少了一份,这使陈白驹心里添了些被忽视的愤恨。也好,他摊开双手故作释然。当徐萍从别人手中取回一份并交给他时,他又做出一种最终没能逃脱奴役的沮丧表情。
两年前,或者三年前,陈白驹是见过这年轻人的。那是在方庄的一家餐馆,年轻人从帆布包内取出一沓打印稿,齐齐整整,边沿新的可以划破手。
只是随手那么一翻,陈白驹便感知出对方的水准。比文盲好一点,准确地说,作者为了证明自己比文盲稍好一点,对每句话、每个词汇都实施了装裱。他用词,不用“走”用“行”,不用“没有”,用“无有”,不用“也能”,用“亦能”,不用“都有”,用“皆有”,不用“为什么”,用“为甚”,总之,是怎么别扭怎么来。有时他还会得意扬扬地用上一些“呵烘”“安惬融洽”“蹚裂”“憨莽”“叶的臂展饶沃”“袭照”之类大家将将明白又在过去的文献中查无出处的词儿。他写作的第一要务就是摆弄这些奇形怪状长着彩色瘤子的词汇,像是穷人晾晒腊肉。他自以为展现的是富贵,却不曾想人们看见的都是荒凉与贫瘠。
这种穷酸,让陈白驹无名火起。
然而,这一次呈现在小伙子稿子里的,却无一处不合适。那些花里胡哨的词汇全部消失了,或者说,它们不是消失了,而是在一种新的、宽大的、又很严苛的秩序的安排下,奇迹般地生还。你甚至能看见这些语词在获得新生后泪流满面的样子。
今天,陈白驹和这些来到徐萍家的同行,心态都是一样的,就是准备无关痛痒地说上几句。过去他们总是貌似认真地看上好大一会儿,场面异常安静,就好像他们真的在潜心阅读,而其实他们的脑袋什么也不接受。他们命令自己记住文中几个词,好稍后根据它们讲出作者目前所展现出的实力、风格、令人鼓舞的东西。他们腹中藏着十万套废话。今天,情况有变,至少是陈白驹,像中弹一样,死在了对方的第一句话上。
这句话让陈白驹想起加缪《局外人》的开头:今天,妈妈死了。也许是在昨天,我搞不清。或者像奥地利作家奥斯卡·叶林内克的小说《演员》的开头:青年演员恩斯特·路德维希在得到一个角色的同时得到了他母亲病重的消息。这些开头使用的都是最平凡的字眼,然而却像“1”一样制定了万物的规则。像是神的预言。像是海面上显现出的尖顶,你能据此揣测出一座冰山所应该拥有的轮廓。你对将要发生的事、事件中人物的脾性,以及他们注定得到的结局了然于心,然而这种了然丝毫不会减损你往下探索的欲望。相反,欲望还会变得更加强烈。你为自己能和这样一名富于极高理性、极强概括力,同时又在细部拥有超凡敏感力的作家同行感到兴奋。你恨不能叩击他的墓碑,进入坟茔和他卧谈。
陈白驹将脑袋凑向压在镇纸下的文稿,以不可遏止的速度朝后阅读。此后所有的检阅毋宁说都是为了论证这一起初的评断:
准错不了。
与此同时,一股难以名状的痛苦从他的内心生发出来。在紧张的阅读间隙,陈白驹偷觑旁人,发现他们个个也似冰冻,正陷入巨大的惊愕中。啊,就像狂信者见到圣子的裹尸布或者佛的舍利子,就像山区的人望见大飞机,就像在王府井大街看见史前灭绝的有两层楼那么高的动物。了不得啊,他们感觉自己的双手都快承托不住这稿纸了。
出于一种恐惧,就像行夜路的孩子情不自禁地闭上双眼,陈白驹合上文稿,以为凭此就可以躲开那种优秀对自己的折磨。
(《情史失踪者》译林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