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千年来,乡村是滋养中华民族的家园。从人生开始,人们在乡村成长、读书;到了人生的最终,无论是贸通四方的商贾、仗剑远游的侠客或者入仕做官的贤达,最终都要回到乡村,带回他们的财富、见识、审美和愿望,改造村落,颐养天年,在村边埋下骸骨。农耕文明与乡土建筑相互融合,乡土建筑的各个部分都在功能和意识形态上与社会、历史、文化息息相关。然而,当下数以十万计的古村落却在开发进程中湮灭。
上世纪80年代初,陈志华投身到乡土研究中。1982年,53岁的陈志华成为中国第一批前往意大利学习文物保护的学者。当时他还没意识到,此后,中国古村落的保护将成为他余生使命。
在意大利一个古城墙的角楼里,房间内部十分粗糙,甚至没有厕所。但住在这里的大学老师仍感到骄傲,一位老太太拿着一盏很古老的琉璃油灯,带陈志华参观房子,指着壁炉边上只剩下三分之一的花边说,“这是洛可可风格的!”
一个普通市民对于历史文化遗产的敬畏让陈志华惊奇。
陈志华回国后便化名“窦武”,写下大量建筑批评文章,几乎涵盖中国建筑运动浪潮的每个阶段。他批判建筑中“寻根”“文脉”“风水”“易理”,以及所谓的“符号学”;批评北京的所谓“复古主义”风潮。他因此也被称为建筑界的“鲁迅”。
1947年,陈志华考取清华社会学系,大二时想转入建筑系,尽管社会系都是从西南联大归来的名教授教学,但这个20岁的青年对建筑学一往情深。他跑到建筑系看校庆展览,“居者有其屋”的理想让他有点感动;他去旁听大教授梁思成讲北京古城保护,那种情怀使他内心澎湃。他还听说了林徽因在抗战中体现出不屈服的气节。他想成为梁林夫妇的学生,但当时转系并不容易。
忐忑多时,他终于在一个正午,推开了梁林夫妇在清华园内的红砖房子。两位教授正在用餐,陈志华急匆匆地说出转系的想法,有些前言不搭后语。梁思成问他对于建筑学的看法,陈志华预先准备过,说了许多,因为过于紧张,他有些结巴。
林徽因听完,立即说:“好,好,太好了,建筑系欢迎你。”梁思成索性放下筷子,跟他讲起关于住宅和城市问题的社会学。
梁思成多次强调,建筑学专业应该具有深厚的文化底蕴,应该深刻了解人和社会。例如,北大女生宿舍是梁思成设计的,他告诉陈志华,因为女生的手掌小,楼梯扶手就要做得细一点,曲面平缓一点,好让女生握上去舒服些。林徽因则说,厨房的朝向要好,窗子要大,因为妇女的很多时间都在厨房里。这些理念也深刻地影响了陈志华的建筑观。
多年前,在台湾某大学的建筑系讲座上,陈志华讲了一个故事:在他们的工作小组考察浙江新叶村时,有一队日本人也在邻村做中国乡土文化的调研。他们的设备先进齐全,而陈志华的团队只有一台解放前的老式黑白照相机。在交流时,日本人说,“你们不必拍了,我们拍的可以送给你们。以后中国乡土文化的研究中心肯定在我们日本”。
近年来,陈志华始终都在与推土机比赛。在浙南楠溪江流域,工作小组考察了267个村子,这些古村落让人叹为观止。“研究一个完整的聚落、聚落群或者一个完整的建筑文化圈,要放眼社会、历史、环境背景中,乡土建筑尤其不能脱离有血有肉的生活。”研究组目前仅剩的成员李秋香说。
2012年,陈志华获得第三届中国建筑传媒奖杰出成就人物殊荣,获奖理由中说,陈志华“不满足于做一个书斋中的学者,常年奔波于田野乡间,尽一己之力,用书写和文字,用呼吁和人道关怀,与中国经济大潮席卷下的功利和短视,麻木和贪婪作着不懈的抗争”。
陈志华对此并没有坦然接受,“说我常年奔波于田野乡间不假,但何来丰硕成果?我们跑了二十多年,保住了几个村?一个都没有!”他在《寻找远去的家园》中写道:“我们并不是眷恋农业社会的怀旧者,我们想要留住的,不过是历史的几件标本而已。暮春时节,残花总要辞别枝头,我们乐于看到,梁上的旧巢里,还有去年的燕子归来。”
从60岁到88岁,陈志华已经走不动了。慢慢地,也记不清了。
(《中国新闻周刊》2017年第4期 龚龙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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