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天白
得知自己患上巨型肝癌的那一刻,我既不觉得惊奇,也没有恐惧,更没有怀疑是否误诊的焦躁,只觉得荒唐与对病源的种种猜疑,这种疾病怎么落在我身上?惘然若失,但也不过是我生活被打乱了的那一类“失”。就是没有罹患绝症特有的天昏地暗的恐惧、惊慌与悲凉。当天晚上和平常一样,一落枕就入眠了,而且一觉到天明!
一
据说这种病灾临头却懵懂得麻木的反应,叫“钝感力”。或许我拥有这种“力”。生长于中医之家的我,对涉及生命及生存质量的健康,却有一套独特的生存认知并深入骨髓,认为人的机体不是完美无缺的,人吃五谷,哪有不被病害侵蚀之理?不完美、五谷不调、小灾小病,都属正常反应,不要一发现某处不适,就惊慌失措。人类能够生存、繁衍、发展到今天,体内早已形成自我愈合的机制。一般病痛,心理一放松,机体会调度自身修复能力使之愈合的。医药是强化这种自我修复机制的手段,而不是干扰、破坏这种自我修复,如果不顺此而为,没病会变成有病,小病会变成大病的。
可以说,保持平常心态,起居有规律,饮食能适度,对无病者是最好的保健品;对于有病者,就是最有效的药石。积极之道,是适当的舒筋活血运动,以增强激活这一机制。
四十岁刚出头,我曾一度心律不齐,检查结果,竟是房颤!我懵懵然,根本不想去深究房颤有多么严重,既未求医,也不问药,照常生活。三十多年过去,心脏却没有再闹毛病。1996年,一年一次体格检查,轮到眼科,医生将左眼一查再查,说黄斑变性,相当严重,你不知道?我说我不知道。弹指到了翌年体格检查,到眼科医生面前才突然想起,问道:据说,这只眼睛黄斑变性,是吗?医生说,是的,但不要紧。再到来年体格检查,才又想起来,再问了一次,回答的是淡淡的四个字,是的,没事。20年以后的今天,我有了这样推想,如果第一次检查出来就惊慌不安到处求医问药,那才是真正的劫数。
我还曾经是高血压患者,60岁左右,发现血压超标,下面接近一百,有人说,下面高,最不好。因我母亲高血压,有家族史,内人就监督我天天服降压药,如此过了五、六年。有一年夏天,血压正常,停药以后,就忘记了继续服用,至今血压稳定……
二
但是这一回,不能照抄老谱了。内人的姐姐就是罹患癌症去世的,人财两失,其惨绝人寰的痛苦,记忆犹新。确诊我为“巨型肝癌”的肝外科专家吴志全教授,也不容我有片刻迟疑,争分夺秒地帮我转到他们中山医院住院。到这时候,病房里那些正在同类病痛中挣扎的病人,强化了我对此症严重性的感知。但我仍然只有罹患此症的不解与遗憾,不时呈现于脑际的,却是王羲之《兰亭集序》中的“修短随化,终期于尽”八个字,寿长、寿短,听随化育吧,每个人都有生命到头的时刻,何况我已到耄耋之年。
其实,当今世界医学界已接受了过度治疗的教训,尤其是癌症,并有了“靶向治疗”的概念。因我的肿瘤太大,无法开刀,中山医院肝肿瘤内科主任任正刚教授给我做介入治疗。我躺上手术台还不到半个小时,便听他说好了! 从此,每隔两个多月,就做一次介入治疗,半年,肿块便缩小了一半,然后给我做射频消融术,都属创口只用创可贴一封的微创手术。不到一年,癌细胞完全消失了,也就是说,治愈了!
有朋友笑问:会不会当初误诊了?这当然是玩笑。我如释重负,却又有一种顺理成章的必然。为何?这次沉疴,无非是我惯有的淡然面对疾病的一次新演习罢了。以往是知病而不急于求医问药,这一次,经受了重症病人治疗中的种种折磨,不过是从另外一个维度,印证了我持有的观点:人的生命体并不脆弱,脆弱的是人性。
我只是相信,人迟早都要过这一关的,该来的都来吧,保持一份平静与安详,以生物范式认同并顺应这一变局,让躯壳内的机体增强活力,尽可能配合医生治疗,是我唯一应该做的。我做到了。
(《文汇报》2016.12.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