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平
作者以一个历史上曾经辉煌一时的内陆省区为标本,充满深情地揭示了其沧桑更迭、白云苍狗、兴衰荣枯、长恨浩歌,其间所表现的桑梓情、赤子心,无不令人潸然。
有几年,在官方公布的统计数字里,除了少数民族地区外,江西是中国经济发展最缓慢的省份之一。祖籍江西永新现在联合国任职的刘大任先生,前几年回故土走了一圈,感慨与他跑过的中国其他省份比较,江西是胆子最小的地方。山东不等北京批准便解决了与韩国的通航,而江西人真碰着了个什么机会,则恐怕要在中央三令五申以后,才会像刚刚钻出鸡壳的雏鸡一样怯生生地往外张望……他不无沉重地写道:江西省面积l6万平方公里,人口不到4000万,大约分别是台湾的四倍和一倍,可它在1990-1991年的工农业产值,尚不到150亿美元,不过相当于台湾一个大财团的资产。
一切都是在没有大波大澜、大惊大恸中发生的:不知不觉里,市场上本地的工业产品越来越少,外地的工业产品越来越多。春去秋来,隔三岔五,同事、朋友、熟人里,不断有去了沿海地区的。听说了,或是送行回来,感觉便如同当年在乡下插队时,想方设法调回城的为正常,能走却要留下来的,反倒是脑袋里搭错了哪根弦。曾经有那么一段时间,每当我们和外地的朋友在一块聊天,最想知道而又最不想知道的是对方的收入水平,那强烈的反差,几近能使上了些年纪的人一下高血压或是心肌梗塞。但渐渐地,人们修炼好了那一颗颗皮实的心,听也就听了,没有愤懑,甚至都懒得发牢骚,如同当年的红军战士早已经习惯了红米饭、南瓜汤。
已经在外地工作的赣人,那心则多呈麻花状,被强烈的自尊与强烈的自卑所扭曲。周围每有人以轻慢不屑的口气谈起故土,他们的每根神经旋即进入了战斗状态:从中古时期的辉煌到为新中国的诞生作出的巨大牺牲;从庐山、井冈山、龙虎山的绮丽风光,到自1977年恢复高考连续几年里江西录取的分数线位居全国前三名,即使是近几年,每年的录取线也要高出北京、上海等地方一百多分。迄今中国科大少年班中,江西已输送了四十多名学生,仅汤显祖的家乡——临川厂所中学,一年里就送了五个……为了让对方明白“物华天宝”“人杰地灵”的版权真正是属于赣地,他们说得手舞足蹈,天庭放光。但如果对方在待之以恭后,又问起江西如此高的分数线,为何却没有一所重点大学,或者如许出去的学子现今的下落——一句话,一涉及到现实的江西众多的困窘时,脸上刚刚还炯炯如炬的目光便暗淡下来,他们也不得不哑口无言。
江西的官员,还有学者、专家,去首都或是外地开牛毛一般多的各种会议,越来越习惯于坐在后面,极少发言。久而久之,别人对江西便有了“不吵不闹,不叫不到,不给不要”的印象。渐渐地,我们也习惯了从不叫唤。在当今无论大狗、小狗、饿狗、饱狗都在叫唤的日子里,江西常常沉默着,这是一种可以称之为大度、可以称之为自卑、也可以称之为矜持,其味道复杂得似罗宋汤一样的沉默。
(《千年沉重》二十一世纪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