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年前,审判日本战犯的远东国际军事法庭在东京组成,中国法律团队随即奔赴日本。在这个团队中,有三位特别引人注目:检察官向哲濬、法官梅汝璈,以及中途驰援的首席顾问倪征燠,他们被称为“中国法律界三杰”。70年后,记者分别采访了向哲濬的儿子向隆万、梅汝璈的儿子梅小璈、倪征燠的女儿倪乃先,听他们说说父辈们的后半生。
向哲濬:平淡背后并不平静
法庭审理即将结束时,国民政府曾任命我父亲为最高法院检察署检察长,他立刻发电报请辞。他决定留在上海,想后半生教书了。
他先到大夏大学和东吴大学,教国际法等课程。院系调整后,东吴大学的法学院与多校合并,他在法律系几乎无课可上。我父亲觉得很茫然,一直想找点事情做。上世纪50年代的时候,中国和印度关系很好。我父亲和他的几个朋友,就选了尼赫鲁的著作《印度的发现》来翻译。他们不求速度只求精,足足花了三年时间才出版。可能因为是集体合作的关系,他们就以“齐文”为译者笔名出版。
我父亲1960年离开上海社科院,调到新成立的上海财经学院,当基础部英语教研室主任。在那里工作了5年,到1965年退休。幸亏退休了,后来没有遇到红卫兵的打砸抢。
开始两年基本没事,但也一直担惊受怕。当时我们住在铜仁路上的一个大楼里,看到好几个邻居被抄家,我父母一直日夜不宁、草木皆兵。到了1968年夏天,突然把我父亲这样的退休教师都召回学校,说要“清理阶级队伍”。让他们参加学习小组,每个人都要自我批判,他主要是交代东京审判的情况。
我父亲被批判时态度一直很好,主要是他耳朵不好,别人批判他,他也听不清,就站在那里点头。其实我父亲脾气很犟的,如果他听清楚了,一定会反驳。
即便在“文革”中,他也要找点事情做做,最经常做的就是教青少年学英文。他买过几十本英文版《毛主席语录》,像发扑克牌一样,见到年轻人就送。他总喜欢问人家:“你想学英语吗?我可以教你。”
90岁的时候,父亲身体出现问题。先是小中风一次,后来又开盲肠炎,一直没恢复过来。1987年的夏天特别闷热,他没熬过去,享年96岁。
梅汝璈:一生从未停止思考
东京审判后,国民党政府准备任命他做司法部长,如果接受任命的话,是一定要去台湾的。我父亲没有接受,躲到香港去了。后来就有中共方面来联系,安排他北上。到了北京以后,当了外交部顾问。他的工作关系在外交部条约法律司,就是研究文件,做点翻译。
1957年,他开座谈会的时候提了点意见。一开始是响应号召,帮助党整风,但后来风向变了。当时好像有人跟他打过招呼,说你自己出来做点检查,或许可以不划右派。但我父亲的性格比较倔强,他认为是响应号召提意见,而且也不认为他的观点有什么错,这样就互相下不来台。那时候,因为受周恩来和陈毅的影响,外交部的小氛围还不错,像我父亲那样的老专家还能研究和翻译点东西。他还在原来的条法司,并没有下放。后来“文革”快开始了,外交部里面也闹得很厉害,不少老干部、老专家被不同的造反派挟持利用,我父亲反倒没人管了。
“文革”开始后,父亲的身体就明显不太行了,经常要跑医院。那时候心情不太好,总是听说哪个老朋友被抓起来了,哪个老朋友自杀了。他给周恩来写过信,对造反派夺权、火烧英国代办处等,认为很不好,很忧虑。他是心脏病和高血压,就是心脑血管的那些病。到了1972年秋天,突然偏瘫了,送进医院就没能出来,1973年4月去世了。
倪征燠:耄耋之年又一高峰
东京审判后,我爸去东吴大学法学院教书,当了法律系主任、教务长。1952年东吴大学被撤销了,父亲到了同济大学当图书馆主任。
1956年,父亲被调去外交部工作。记得是那年4月20日上的火车,他为外交部写了英美司法制度的考察报告,还带年轻徒弟,同时接几个案子,全部是涉外的。
1957年春天,外交部和全国其他单位一样,开展了整风运动。我父亲的发言比较温和,讲了三个抢救,就是抢救人、抢救书和抢救课程,主要意思是要重视法制建设。随后运动转入了“反右”,但我父亲还好没被划为右派,只是受到了批评。
“文革”开始后,外交部的老专家们总体上还算幸运,我父亲没有被抄家,还经常上班。1969年,大批干部下放,我父亲是当时外交部唯一留在部里工作的老专家。
那几年,他没事就去中科院地理所,去查中国领海中的岛礁资料,把历史和地理结合起来研究。不少外交部的老同志跟我讲过一件事。1970年初,周恩来要求查看1918年美国对德国的封锁令,必须在第二天上班时报给他。外交部图书馆留守小组一直找到当天深夜,也没有找到。他们半夜来问我父亲。他说,你们可以查查《美国国际法杂志》。这份杂志其实就在大家手边,伸手一翻,立即找到了全文。他们说,倪先生真是手到擒来,不服不行。
1972年初,他去参加联合国海底委员会和随后的海洋法会议,从这时候他又走出了国门,后来一年要出去好几次。他是新中国成立以后,国际法院的第一任中国法官。我父亲当了9年法官,1994年退休的时候,已经88岁了。
在1993年11月,就是我们要从海牙回来的前几个月,他发现尿血,确诊是膀胱癌。到2003年初,发现再度转移了。那年要不是非典,他的生命还可以再延续下去。当时医院里找不到护工,没办法把他搀起来,只能躺在那里插管子,后来是因吸入性肺炎去世的。
我父亲是个理性沉静的人,但晚年只要说到东京审判,他都会激动落泪。他在自传中写道:“这场战斗,对我来说,是一场殊死战,因为我受命于危难之际,当时已把自身的生死荣辱,决定于这场战斗的成败。事后追忆,历历在目,既有酸辛苦楚,亦堪稍自告慰,有不可言喻之感慨。”
(《解放日报》12.6 高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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